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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寻迹

叶凌烟飞身入场,怒火中烧,愈燃愈烈。他平生最自负的便是一身轻功,旁人对他武功如何褒贬,他自来也不放在心上,但若有人对他此项绝技嗤之以鼻,他却视为奇耻大辱,非要争回脸面不可。这时怒气冲天,激生狂胆,竟忘了场上万般险恶,身子犹似飞絮一般,在气浪中起伏蹿腾,眨眼工夫,已飘到那黄脸男子头顶。

那黄脸男子猛见一人跃在头上,暗吃一惊:“魔教余孽,竟还剩下这等人物!”他不知叶凌烟武功泛泛,眼见此人轻功极高,只道他艺精胆豪,与周四、慧静不相上下,急忙飞起一掌,拍向叶凌烟腹肋。

叶凌烟原想入场自炫,却不料对方一掌击来,迅如风电,实是无法闪避,当下怪叫一声,霍地蹿起两丈多高,跃上一株古松的枝头,身子颤颤巍巍,浮沉不定。

那黄脸男子见他如此手段,面现呆色,嘴唇动了两动,硬将一个“好”字咽下。慧静趁他迟疑,突然闪到他背后,拳出无声,击其腰肾。那黄脸男子觉出身后有异,向斜跨了一步,连出三指,将周四双掌封住。哪知叶凌烟偏在这时慌了手脚,一口气把持不住,猛然踩断松枝,跌了下来。

那黄脸男子听头上枝断人喊,却不敢仰头上望,反手一撩,将慧静来拳带在一旁,跟着闪开一步,向上劈空发掌。手掌刚刚挥起,肩上忽然一沉,定睛看时,却是叶凌烟单脚踩在肩头。

原来叶凌烟向下坠落,早料定他会发掌来击,故此收缩四肢,吸空腹内之气,下坠之势比通常快了许多,不待对方掌出力现,已然翻个筋斗,捷足先登。

那黄脸男子受此一惊,更认定叶凌烟技艺非凡,左手向右肩上抓来,猛地掐住叶凌烟脚踝,腕臂抖动,直把叶凌烟抡了一圈。慧静见状,飞身将那黄脸男子抱住,双臂用上死力,不敢松脱。那黄脸男子心思全在叶凌烟身上,急切间分不得主次,及至被慧静抱住,方知此举舍本逐末,已铸大错,待要挣出身来,慧静哪里肯放?

周四得此良机,浑身轻颤不止,缓缓踏上一步,双掌若虚若实,按向那黄脸男子胸膛。那黄脸男子只以一手招架,再难封死来掌,虽将周四右掌拨开,心中却是一黯。

周四左掌上蓄满了两股大力,拼着震伤慧静,疾按向前。他适才连出数十余掌,无一式能吐出掌力,个中已如潮水激涨,十分难耐,此时一掌发出,势如山崩,其力之大,无以复加。

那黄脸男子中掌之下,神色大变,突然飞起一脚,踢在周四小腹。周四全身大震,一时动弹不得。

便在这时,只见人群中蹿出两人,恍如流星一般,扑到周四面前。这两人手上各拿了一把闭血镢,起手之间,镢尖扎在周四两肋,劲气透入,立时将周四“大横”、“腹结”两**封住,手法怪异狠辣,较之那头陀等人犹胜一筹。两人一招得手,闭血镢失手落地,当即长身而起,抡拳欲搏。忽听那黄脸男子颤声道:“化生!道良!快……快回来,你……们斗他不过。”那两人听他呼唤,向后跳开两步,眼望周四,目中满是惊恐愤恨之意。二人疾疾入场,众人均未看得真切,这时凝神细瞧,只见两人身材奇短,面貌丑陋,年龄虽都在五十开外,身上却穿着小童的服装,乍一望去,活似阴曹地府的一对小鬼,令人哭笑不得。

那黄脸男子喊罢,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坐倒在地,顷刻间面容全改,老态毕现。若非慧静随着他一同坐倒,用手扶住他上体,势必要向后倾跌,丢丑于人前。

那两个矮小男子见状,急忙跑了过来,一人飞起短腿,踢向叶凌烟心窝;另一人铺开肉掌,直击慧静头颅。众僧见慧静一动不动,只道他已被震伤,都惊得大叫起来。叶凌烟被那黄脸男子抓住脚踝,更是岔了声地呼救。

忽听那黄脸男子道:“住手!这……这和尚并未受伤!”那两个矮小男子闻听此言,向后疾跃,瞪视慧静,满心狐疑。

那黄脸男子喝住二人,回头望向慧静,点了点头道:“你……你这和尚……很好,日后……一定会有出息。”慧静忙俯身道:“多谢前辈照应,不然小僧绝难活命。”那黄脸男子惨然一笑道:“我……接下……那魔头十分掌力,只为一时好强,并没有救你之心,你又何必谢我?”

慧静适才有惊无险,全靠他接下周四恶毒掌力,否则只要有两成力道透体而过,也是非受重伤不可,当下出掌抵在那黄脸男子背心,欲表相谢之情。那黄脸男子觉有真气入体,突然抖脱他手掌,喝道:“谁要你少林派的恩惠!”慧静一惊,收回掌来,不知所措。

那黄脸男子喝了一声,真气大耗。叶凌烟得了机会,抽腿欲逃,用力之下,对方五根指头没半点力道,扑通一声,反摔了自家一个跟头。

那黄脸男子擒住他后,已知他武功十分平常,眼见他摔得狼狈,摇头道:“可笑单某一世英名,竟毁在这等货色手中!”叶凌烟爬起身来,魂亡胆丧,一瘸一拐地奔向场外。应无变见他回返,暗暗吐舌,慌忙迎上前去,不住声地安慰;非但夸他立下盖世奇功,更将他适才狼狈之状,描绘得壮烈非常。

那黄脸男子任叶凌烟逃脱,双目死盯住周四,半晌也不眨动,继而长叹一声,似自言自语,又似是对慧静道:“此魔心性歹毒,非冷、周二人可比。适才他欲图伤我,连你也不去顾忌。这等狼虎心肠,委实令人可怖!江湖上有此一魔,已是十分的不幸,再加上那个野心勃勃的道士,各派怕是要受尽苦辱了。唉,我死之后,真不知有多少人要遭他们毒害!”说话间望向满场人众,目中满含痛怜之情。

那两个矮小男子听他言及“死”字,急道:“主家!你老人家可不能死,你……你还要……”话未说完,忽似小儿一般,扑在那黄脸男子身上,齐放悲声。

那黄脸男子抚摸二人脸颊,凄声道:“可惜我征南儿不在此处,若他在时,必不使我有此大失!”言下深有惋惜之意。那两个矮小男子羞愧无地,一同蹦起来向周四扑去。周四**道难解,暗暗叫苦,因恐二人识破隐情,故意仰头望天,不加理睬。

那黄脸男子不知周四处境尴尬,眼见他目射异光,眉心耸跳,忙喝住二人,喘息道:“你两个记住,日后再见此人,切不可与他交手,否则万难活命。”

那两个矮小男子气炸心肺,高声叫道:“主家!我兄弟便拚了性命,也要为你老人家报此深仇!”那黄脸男子苦苦一笑道:“傻孩子,休说这等赌气的话。咱们走吧,总不成让我死在少林寺前。”说罢捂住口鼻,不让热血流出。

那两人听他又提“死”字,放声大哭。一人俯身将他抱起,另一人去旁边背了那白面男子,两人一前一后,直向场外冲来。众人躲闪不及,登时有数人被撞翻在地,人人倒地后血溢七窍,眼见不活。

那两人冲出场去,疾纵如飞,转眼间没了踪影。只听山谷间传来阵阵悲鸣之声,一高一低,凄恻不绝,到后来仿佛有数十人一同嚎啼,其声裂肺撕心,闻者无不惊悚。

木逢秋等人见那黄脸男子远遁,个个如释重负,愁眉舒展,虽见教主站立不动,却不知他已被点了**道,无法自解。各派人物见周四竟将那黄脸男子击败,都惊得魂魄离体,状若呆痴。少数人想要撒腿逃命,叵耐脚下不听使唤,哆哆嗦嗦,半天挪不得一步。

便在这时,忽见慧静站起身来,走到周四面前,与他四掌相握。众人不知内情,只道二人共挫强敌,握手相庆,心下更添惶惧。周四得外力相帮,**道顿时迸解,不禁暗自愧疚:“这僧人浑朴无瑕,端的是良金美玉。我适才不存善肠,可大是不该。”当下重重地握了握慧静手臂,倏然向西掠去,直扑群丐。

群丐见他扑来,人人手软身麻,动不能动,数十人只顾呼叫壮胆,却无人敢舍命上前。于、杨二老见状,急忙护在帮主身前,两对大掌遥遥击出,挡此恶煞来犯。

周四飞到切近,陡然翻个筋斗,从二人头上掠过,两脚向后蹬踢,点在二人背心。于、杨二老着了一脚,撑持不住,齐齐跪倒。周四借力前蹿,猛地到了梁九面前。此时只有显文通伴在梁九身畔,见此情景,拔腿欲逃。周四猿臂轻舒,一把揪住他发髻,反手捉探,已然抓住梁九前襟,手上稍一用力,梁九顿时周身无力,拳勇尽失。群丐见帮主落入人手,喊声顿止,人人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于、杨二老爬起身来,深恐周四施虐害人,各站一厢,双拳紧握。

周四擒住梁九,心中有底,忽将显文通高高提起,喝道:“这厮乃是吃里扒外的东西,留在世上,只会设计害人,不如早早除灭!”话音未落,只听显文通惨叫一声,左腿由足至股,齐根分离,热血呼地溅了一地。于、杨二老大惊,扑上前来,拚了性命。

周四两手不便,只恐被二人缠住,飞起一脚,向于长老心口踢去。于长老竟不闪避,抱住他大腿,死缠不放。杨长老趁机扑上,一把扯过显文通,转身向群丐跑去。

周四大怒,腿端运力一震,于长老脏腑尽碎,大叫一声,滚翻在地。周四怒火不息,抬起手来,又向杨长老背心打去。他盛怒之下,手上没个分寸,这一掌虽非两股力道齐出,一般有摧峦倒岳之势。杨长老受此一击,面上登现紫色,热血淤在体内,欲喷无途,当下拼尽全力,将显文通抛给群丐,随即直挺挺倒下,舌伸目突,一动不动。那面于长老抽搐片刻,也自气绝身亡,临死犹睁虎目,瞪视周四不放。二人年逾古稀,双双死于非命,可怜一生禀行忠义,到头来天与恶报。群丐见二人死状惨烈,无不恸哭失声,数十人齐望周四,均生入骨之恨。

周四见群丐眉眼含仇,愈发怒不可遏,挥起一掌,拍向梁九面额。却待发力之时,脑海中忽有一人闪现,这人好似酷暑下一杯冰茶,霎时浇灭他心中腾腾烈焰:“当年王三哥临终之时,曾托我好生照料群丐,此言耿耿在心,终身难忘。今日我连伤二命,已负其情,如再行凶,怎对得起死去的兄长?”

实则他心思虽毒,却非无情无义之人。当年他离开少林,孑然无凭,曾被一人暗器所伤,幸得王三悉心照护,方才保住性命。斯后二人结伴相依,所处时日虽短,情却胜逾骨肉。周四每念往事,总不免想起王三的许多好处,在他心中,王三虽是个落魄无用之人,但较之李自成、孟如庭、木逢秋等人却更为亲切可赖。此情逾久弥新,早已深入骨髓,这时猝然想起,禁不得刚肠转软,怒火成灰,手掌在梁九面上轻轻拂过,长长叹了口气。

梁九不识其心,以为他此举意在戏弄,横眉道:“咒不死的妖孽!如何消遣梁某?当年泰山上不曾取你性命,今日任你放横,休要折辱豪杰!”周四怒火复燃,切齿道:“当初尔等欺我年幼,相逼何急?一班狼心狗行之徒,亦敢妄称豪杰,岂不令人齿冷?”梁九自知难活,索性豁出性命,大吼道:“污滥匹夫,休要胡言乱语!梁某头颅在此,只待脑裂浆出,泼溅凶獠!”

周四闻此恶语,七窍生烟,心中暗叫:“好三哥,今日若不看你情面,这厮便有十个脑袋,也一发打个稀烂!”虽是如此,毕竟恶气难消,提起梁九,冷笑道:“我此前曾命人捎话与你,言道既有我在,江湖上便不许你上蹿下跳。这话才说不久,你便忘了!”言犹未落,只听几声脆响,梁九脸上已挨了四记耳光。梁九三十岁上便掌大权,数年来统领万众,从无人敢稍有不敬,受此大辱,无颜再立人寰,把心一横,便要咬舌自尽。

周四猛地卡住他脖颈,用力虽轻,却令他难以如愿。梁九求死不得,不敢再出恶言,只恐恼了此魔,更添奇耻,紧闭双目,面色铁青。群丐见帮主屈服,无不愤气填胸,有几人性暴口刁,忍不住要破口大骂。这伙人终日行乞街巷,什么污言秽语不曾学得,倘或冲口而出,势必如阴沟浊水,臭不可当。无奈一来帮主命悬人手,二来周四神威凛凛,不可冒犯,故此便有些肮脏词句,也只能骂在心头,聊解愤懑。

忽见群丐中走出一人,快步来在周四面前,抱拳道:“阁下武艺高强,敝帮上下无不惊服。我家帮主此来嵩山,并无交恶少林之意,帮中大小兄弟,亦不曾伤犯各位神僧。阁下大人大量,可否高抬贵手,开释我主?”

周四移目观瞧,见来人三十多岁年纪,身穿一件破烂夹袄,背上负了四五条宽大的布袋,体格瘦小枯干,一双眸子却亮得出奇,左颊上长了一块巴掌大的黑记,衬得一张面孔甚是狰狞,若在夜晚现形,任谁都要吓上一跳,不禁笑道:“你这厮既来求我,为何直身不拜?”

那黑脸汉子知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帮主在他手中多呆一刻,便多一份凶险,当即屈膝跪倒,恭声道:“丐帮弟子刘七,拜肯天佑大圣至神明尊,饶我家帮主一命。”言罢纳头便拜,触地有声。

众人见他如此示弱,心如刀剜:"可怜大好丐帮,竟也屈膝献媚,不顾廉耻。看来那黄脸男子说得不错,江湖上有此恶魔,各派怕是逃不了屈辱了!"

周四听到“天佑大圣至神”六字,倒是一呆:“我枉为明教之主,却不知头上还有这顶冠戴!”他虽非好大喜功之人,却也着实欢喜,不觉露出笑容道:“你这人倒还乖觉,可惜余者不似你心。今日若群丐俱来拜我,我便饶梁贼不死。”说罢将梁九举过头顶,手臂摇动。丐帮人众受辱不过,许多人浑身乱抖,手心捏出汗来,奈何形势所迫,好歹发作不得。

那黑脸汉子神色不改,冲周四笑道:“若要如此,原也不难,只是须借阁下一物。”周四垂视他道:“欲借何物?”那黑脸汉子笑指其怀道:“便是此物。”周四闻言,不自觉地向怀中望去。那黑脸汉子趁他不防,蓦然跳起身,将梁九抢在手中,挥袖之间,一包物件扑散开来,化一团白雾,罩住周四上身。

周四一惊,急忙闭气前纵,抓向那黑脸汉子左肩。那黑脸汉子抱了一人,闪让不开,突然飞起一脚,踢向周四心窝。这一脚好不厉害,才一踢起,便闪出十数个腿影,恍恍惚惚,乱人眼目。周四本欲躲闪,不想那团白雾罩定其头,犹如附了魂灵一般,随他来回飘移,只是不散。周四换气不得,兼之粉尘障住双睛,这一脚便难躲过。但听砰砰几声,胸肩等处早吃了几脚,对方腿劲极强,直踢得他摇晃开来,险些散了功架。

那黑脸男子如风般踢出几腿,眼见伤他不得,急忙挟了梁九,飞身逃命。周四性起,耸身一跃,跳在丈余高处,凌空抓向那黑脸汉子后颈。那黑脸汉子觉察有异,转回身来,摆拳相迎,拳法丑怪无比,不可捉摸。

周四见来拳刁狠异常,大有与自家争锋之势,心中一凛:"我这一抓劲气强盛,常人裹在其中,立时骨断筋残。这厮浑似不觉,难道真有惊人艺业?"他虽不信丐帮中有此能人,但临敌不敢托大,手臂一折,拿向对方脉门。那黑脸汉子见他换式奇快,拳法亦是一变,顷刻间崩、缠、拐、压,单手与周四过了三招。每一招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发出力来,令对方大感别扭,无暇反攻。

周四难以猝胜,恶生胆边,大袖一展,左掌上又使出杀人手段。那黑脸汉子早知他魔掌有异,专一用来害人,眼见掌到,哪敢放胆去碰?忙不迭地拧腰纵起,斜踢周四肘臂。周四左掌击空,右掌随起,两股大力尚未迸现,地上尘土已漫卷开来,状如沸浪。

那黑脸汉子骇怖已极,大叫一声,斜刺里飞了出去,腋下虽抱一人,并不见丝毫迟慢。周四只恐走了此人,养生后患,掌发如箭,隔空送劲。他念及王三恩情,有心留下梁九性命,一掌打了出去,只用上四成力道,自忖对方武艺虽精,毕竟受不得这份摧残,心下暗生快意。实则多亏他有此一想,方留下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日后抗拒清廷,为丐帮争足脸面。

那黑脸汉子向前奔窜,猛觉背后大力袭身,急忙扑倒在地。此一扑恰是时候,周四掌力涌到,竟有半数被他卸去,余下两成力道高低难躲,正撞在背心,破夹袄上顿时现出一洞,棉絮四散飘飞,似洒一场瑞雪。

那黑脸汉子遭此毒掌,一颗心恰似片片崩裂,一时忍熬不住,抱起梁九,嗥叫着冲出场去。所过之处,热血喷了一地。周四见他生机未灭,心中暗笑:“这花子果然了得!想是我使力轻了,被他挣出命来,今日纵然不死,久后亦难活命。可笑此辈无知,偏要受那份熬煎。"负手而立,并不追赶。

群丐见帮主逃生而去,哪个愿在虎口停留?发一声喊,尽向场外奔去。众人心头虽慌,脚下走得不乱,各自极力把持,不肯露狼狈模样。几名长老落在最后,直奔出数十丈远,兀自回头怒视周四,顿足切齿。此番丐帮首倡兴师,名义上乃是各派领袖,哪成想无端折了两名长老,帮主又在人前饱受凌辱,颜面丢尽。自此丐帮与少林结下深怨,数世之交与流水共逝,直至满清入主中原,各派协力复汉,两家仍时有抵牾,难释仇怀。后郑成功兴兵北上,在应天广聚各派,力劝两家共赴国仇,抛弃旧恶,僧俗之间方始和好如初,此是后话不提。

各派人物见群丐散了,人人心底发毛,仓皇欲走。站在外围的一些人得地利之便,悄然转身,便要溜之大吉。

周四在场中见了,纵声喝道:“我看哪个敢走!”一声好似轰雷,震得林中抖摇。众人耳膜欲裂,惊得弓腰缩颈,不敢大喘。有那几个吓破胆的英豪,扑通通坐倒在地,死活挣动不得。

周四慑住众人,高声道:“尔等既来问罪,此时胜负未分,如何急着便走?周某在此专一恭候,不知哪位出场来斗!”众人畏之如虎,谁敢去捋虎须?各个缩了手脚,不敢抬头。

周四见状,冷笑道:“尔等无心再战,那是自认不敌了?想来少林若败,必受各派整治欺凌,大小几人能活,却也难说。天幸众僧奋勇,好歹争了上风。尔等既已服输,理当俯首称臣,叩拜请罪。”说罢走到众僧面前,凛然四顾,只待众人来拜。各派人物眼见此举羞人,无不暗暗叫苦,都知有此一跪,数世再难抬头,故此齐向后退,不甘就范。

周四大怒,望定北面着蓝衫的两名大汉,一掌遥遥击去。那两名大汉毫无防备,但觉一股凌厉的劲气袭来,个中顿时说不出的松爽,尚不知是何缘由,骨肉忽然负了前情,四处迸飞,起一团浊浪。众人见两条大汉活脱脱炸成肉屑,谁个肝胆不裂!近处几人头上溅满污物,惊急之下,一齐昏死过去。

天心见此惨像,心下不忍,忙冲周四合十道:“阁下解难之情,深如沧海,敝寺上下无不感戴莫名。好在各派锋镝已钝,大可不必如此相逼。”周四不悦,拂袖道:“此辈性命操于我手,生死任由我心。方丈休要多言!”天心见他神情可怖,不敢再劝,退在一旁,垂头自叹。

周四瞥见,愈发躁恼,突然大喝道:“取胜无胆,败阵不朝,天下断无是理!今日尔等如逆我意,休想囫囵下山!”迈开大步,直向众人逼来。

众人见他杀气遍体,状如凶神,都吓得体若筛糠,双目紧闭。前面的人再也受不得这份威逼,双膝一软,瘫跪于地。这一来众心皆溃,呼喇喇跪倒一片,好似朝觐的圣徒,各个俯首下心,无胆仰视;便有那直肠硬性的铁汉,空负了一身傲骨,这时也只得随了众意,委屈求全。这便好比兵败山倒,纵有几员出奇猛将,到底不能独撑危局。

天心见各派蒙耻,脸上难添光彩,心道:“智明此时所为,哪还有旧日模样?当年周应扬最飞扬跋扈之时,也不曾如此欺人。此子恣性胡为,日后恐无善果。”转念又想:“今日各派忍恨偷生,自然将这场羞辱记在少林头上。我寺私通魔教,已是寰海难容,智明再行此举,端的将少林推上绝境了!”一时忧从中来,感喟不置。

实则他老于世故,所虑确然不谬。按说少林乃武林宗主,各派便拜上一拜,也不是什么丢人之事,但今日境况不同,众人跪下身去,乃是在群魔相逼之下。这一来已不是朝宗拜圣,而是以凶暴之斧,在众人心头刻下永难磨灭的耻记。只此瞬间,少林已在众人心中轰然倒塌,场上所有蒙耻之士,都毫无反顾地将它归为邪魔一类。自此江湖上道义沦丧,无所尊崇,终于酿出了数世未有的大祸,追根溯源,隐患可说皆生于此日。

周四压服各派,心怀大畅,正要放言奚落时,忽见人群中站起一人,踉跄着来到近前,跪倒身躯道:“阁下声振寰宇,我等早应伏拜。小子斗胆犯颜,恳请阁下饶恕家师,容弟子们扶他回返草舍,闭门思过。”

周四低头望去,见这人病容满面,目无神采,正是前时被那矮壮男子震死过去的华山弟子易朝源,心道:“这厮无甚本领,难得有这分孝心与胆量,日后得了机会,倒能成个人物。可恨当初我去华山,群贼毁我痴心,此后那贱妇又不知做下何等丑事,思来好不令人搅肠!”

他虽看破浮情,终归旧痛难忘,想到那女子玉骨冰肌这些年早供了他人饕食,心头顿生无名业火,一把抓住易朝源脖颈,喝道:“一群污浊男女!也知道舍命相护?你既要救人,只去众僧面前说话,众僧如肯相饶,那时放你不迟!”随手一抛,易朝源跌入场心,正落在慕若禅身旁。

慕若禅等人于周四入场之前,便已受了重伤,后来周四、慧静大战那黄脸男子,这几人裹在劲气当中,无人挣扎得起,伤势又加重了几分。到了这时,人人似得了痨病一般,只剩下喘气的本领,易朝源若不冒死出面,点明这份尴尬,即便周四有心开释,这几人也是形如槁木,寸步难移。

叶凌烟听说要让华山弟子去拜群僧,觉着有趣,忙跑进场来,提起易朝源道:“你小子为救师傅,吃些小亏也不打紧。大爷我发了善心,倒想帮你向秃驴们讨些人情。我看头不要磕得太多,索性凑足一百了事。”说罢哈哈大笑,提了易朝源,一瘸一拐地向众僧走来。走不几步,又折回身去,揪住慕若禅发髻道:“你这厮几次三番藐视我!今日大爷掌了权柄,偏要你去拜一拜大小贼秃,只你徒弟一个,有什么好看?”

慕若禅目中喷火,怒喝道:“妖孽!你快些杀了慕某,休要坏我华山派声名!”叶凌烟嘻嘻笑道:“华山派有他娘的什么声名?今日你师徒二人好歹给大伙演场双簧,徒弟在前面磕头,师傅在后面遛嘴,取个名目便叫‘华山二贼心悦诚服,少林寺前共拜佛祖’.”抓起慕若禅,一蹦一跳地向众僧走来。慕若禅伤重无力,急得口中喷血。易朝源欲待挣扎,奈何受撞后身子虚了,哪有力气可用?

叶凌烟见二人无计可施,一时忘形,陡然跃上半空,带着二人折了个筋斗,嚷道:“华山派第十五代混蛋掌门,给各位没长头发的朋友赔罪来了!”话音未落,左踝骨一阵巨痛,哎哟一声,坠了下来,直跌得七荤八素,不住口地叫娘。木逢秋等人见他如此行事,心下都不以为然,但碍着教主面皮,又不好当众制止,只得由着他胡闹。

叶凌烟爬起身来,捶腰伸腿,好半天才活络开筋骨,一股邪火都发在慕若禅、易朝源身上,上前按住二人脑袋,硬要两师徒叩拜众僧。慕、易二人受辱不过,拼命向起挣扎。

叶凌烟大怒,抬脚踏在易朝源背上,双手死掐住慕若禅脖颈,猛力下按。二人伤重难支,前额触在地上,羞急之下,泪水夺眶而出。众僧见状,尽生义愤,大多闪了开去,不受华山师徒此拜。

叶凌烟瞪起眼来,骂道:“一群该死的和尚,好不通晓事理!我家教主给了你们天大的脸面,为何扭扭捏捏,不敢沾些荣耀?”众僧恨他仗势凌人,都憋住了气,不去理他。

应无变见少林僧不肯受拜侮人,忙跑入场中,拉住周四道:“一帮秃驴只知参佛诵经,个个奴才一般,受不得恭敬。我看这等光前绝后的美事,还是教主受了为好。属下伴在你老人家身旁,也尝一尝扬眉吐气的滋味。”扯了周四衣袖,欢天喜地向众僧走来,边走边狐假虎威地冲四下嚷道:“兔崽子们好生跪着!谁敢不听摆弄,小心爷爷使出毒来,满场剩不下活口!”说话间见众人低心下意,俱不敢动,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周四走到众僧面前,眉头紧皱,望定天心道:“我为少林争荣揽誉,方丈为何不受?”天心避开他目光,轻声道:“阁下救难之恩,老衲不敢忘怀,然一味欺凌弱小,结怨群雄,恐少林日后再无慈航。阁下但念愚肠,便请开拓胸襟,放众人下山。”周四闻言,低头思量。

忽听叶凌烟叫道:“教主不必与这和尚哐罗嗦,先让华山派两个东西拜你一拜,一会儿想活命的,都须从你老人家**爬过。哪个不从,我老大耳刮子抽他!”说着将慕、易二人掷在周四脚前,腾了双手,又来按两人头颈。

慕若禅见是周四站在面前,不知从哪里生出力量,猛地挣脱叶凌烟手掌,昂头瞪视周四道:“你……你真的要我跪你?你……不知兰……兰儿已有了……”言说至此,一张脸胀得通红,嘿了一声,硬将冲到嘴边的话咽下。

周四听他语带深意,心中一颤:“难道我与那妇人一夜欢好,这厮都知道了?”想到那一夕说不尽的绸缪,心肠怎得不软?寻思:“这厮虽然可恨,毕竟是她生身之父。我与其女无名而有实,总不能昧了天良,尽情羞臊。”想到这里,沉下脸道:“凌烟,休太无理!放他二人去吧。”叶凌烟正在兴头,本不肯依,但见教主面色阴沉,只好松开手掌。

慕若禅含羞爬起,满面泪痕,向天哀号道:“苍天!你为何让我父女受尽屈辱,一生也洗刷不净啊!”易朝源见师父失了理智,忙扶了他向场外走去。几名弟子惶惶起身,将师父接着,一干人如逢大赦,疾疾奔下山去。

叶凌烟失了玩物,心有不甘,跳入场中,又将徐不清、凌入精提了回来。周四想起当年在泰山之上,徐不清险些要了自己性命,恨意涌上心头。应无变惯会察颜观色,眼见教主神情异样,抬手便打了徐不清两记耳光,骂道:“你这厮一定不是好人!我家教主看你不顺眼,你也不用活了。”从怀里取出一粒药丸,硬往徐不清口中塞去。徐不清料是害人之物,紧闭牙关,不肯吞咽。应无变有教主撑腰,发起泼来,左右开弓,抽了徐不清七八个耳光,直打得徐不清唇翻颊肿,双眼强睁不开。

周四恶气吐了大半,挥手道:“无变住手!这厮虽然可恼,如能伏罪,便当相饶。”应无变听了,揪住徐不清脖领道:“快给你祖宗磕头,不然小命难保!”徐不清生死关头,不得不屈膝求活,犹犹豫豫地伏下身去。凌入精见他忍得此辱,不敢落后,抢先叩起头来。二人身为一派掌门,可笑插烛也似地叩个不停,活像一对孝子贤孙。

便在这时,忽见两条人影蹿起,直向周四扑来。周四一惊,大袖向前拂去,两口剑登时飞上半空。来人收势不及,一头撞入他怀中,正是玉阳子、纯阳子二人。

周四两掌倏伸,按在二人心口,冷笑道:“你两个好不知趣,抢着来跪么?”玉阳子被他按住胸口,一颗心好似不再跳动,知对方稍一运劲,必然震碎心脉,面上一片死灰。纯阳子性如烈火,大叫道:“你是何等匹夫?敢在此羞辱天下人!我兄弟纵有一死,誓不拜不仁之人!”

周四见他神情决然,大有视死如归的豪气,点头道:“我平生最敬硬汉,轻易不忍杀之。你二人甚有骨气,这便去吧。”说着撤回掌来。二人抱定必死之志,如何肯信这般鬼话?纯阳子趁周四收掌之际,突然抓向他下阴。玉阳子伸开双臂,猛地将他拦腰抱住。

周四大怒,二指疾出,点在玉阳子眉心,同时挥落一掌,拍在纯阳子天灵盖上。二人遭此重击,相抱而倒,七窍中尽有血水流出。周四余怒未消,厉声道:“我存良善,尔等便思谋害!今日索性做绝,一条性命不留!”大步入场,便要将余下几人杀尽。冲霄、岳中祥、湘西二老等人见势不妙,叫得声苦,都吓得呆了。

忽见一人跌跌撞撞奔入场中,拦住周四道:“尊驾止步!”周四怒眼观瞧,见来人正是陈先楚,不由停下脚步。陈先楚前时被那红脸老者踢在要害,伤得不轻,入场时走得急了,一头抢在周四脚前。

周四忙伸双手去扶,不料陈先楚推开他手掌,就势跪下身去,喘息道:“尊驾技压群芳,权柄在手,照说无论怎样惩治众人,均不为过。奈何先楚性贱,生就的妇人肚肠,看不得旁人受苦。今日尊驾若要人拜,尽由先楚代劳,若要取命扬威,亦自先楚贱躯落手。先楚非是逞强,实不忍看各派毁于一旦,倘有冒犯,一命相赎。”说罢咚咚咚磕起头来。周四却待相拦,陈先楚死活不依。

周四心中早当他是生死与共的朋友,如何肯受他拜?转过身去,避让未遑。陈先楚怕他走脱,抱住他两腿,足足磕了四五十个响头,前额血肉模糊,兀自不歇。

周四知他心意,叹口气道:“陈兄快快起身,我不让众人叩拜便是。”陈先楚缓缓站起,忽去一旁拾起长剑,压在颈上道:“先楚冒犯尊颜,死罪难逃,惟望尊驾体念我心,不再妄杀一命。”

周四大急,抢上一步道:“陈兄,你……你这是为何?”陈先楚眼泛泪光道:“先楚曾许誓言,欲为尊驾效尽犬马、肝脑涂地。今观尊驾所为,只恐日后誓约难守,不如早早一命相赠。”言罢横下心肠,便欲轻生。周四对他有情,见状乱了方寸,一把抓住剑身道:“陈兄休生短见,我放众人下山便是。”

陈先楚听得此言,禁不住热泪盈眶,哽咽道:“尊驾乃先楚平生仰慕之人。先楚不才,常思追随骥尾,共谋宏图,实不愿见今日一幕。”周四夺下长剑,抛在一旁,鲜血顺手缝流下。陈先楚见了,大为动容,泪水愈发收止不住。

周四轻叹一声,冲四下喝道:“今日看我兄长情面,权且饶尔等不死。自今而后,谁也不许踏入嵩山一步。倘有违者,定教他满门尸横,子嗣绝灭!”说罢大袖一挥,令各派散去。

众人闻听此言,只恨未生羽翼,呼喇喇跳将起来,如禽似兽,奔突下山。此后数年,果无人敢来嵩山,便是登封县境,亦绝少有人驻足。几派弟子见众人溃散如蝗,壮着胆跑入场中,将徐不清、岳中祥、凌入精等人背走。陈先楚不愿在少林久留,与周四拱手道别,随命弟子们抬起冲霄和湘西二老,亦自去了。

众僧眼望陈先楚背影,均自生疑:“这汉子是谁?真个天大一张脸面!却才方丈劝那魔头,也只不依,何故他说几句,便做成了无量功德?”正纳罕时,忽听山道间喧声大起,似有上千人怒骂号喊,山谷一片沸腾。

周四闻声暗笑,知一二千人堵住石道,急切间无法走脱,更欲惊他一惊,当下右手抚腰,纵声长啸。他自到山门,一直担心各派势众,不易驱尽,适才武力相胁,亦恐众人奋不惜命,变故重生。这时眼见千夫丧胆,再难乌合,心中欢畅无比,那啸声真好似一阵春雷,喀喇喇响遍诸峰,直震得天边几团乌云也抖裂开来,随风化散。

木逢秋等人见教主意气自豪,胸中都充满了往日的**,想到此一番不但解了少林危难,更扬了圣教威名,教主从此卷入江湖纷争,再不能脱身自去,饶是几人上了年纪,亦如小童一般,你我相牵,额手称庆。

慧静苦斗半日,气血难平,耳听啸声雄豪激烈,体内大受震动,一时浑忘了众僧在侧,引吭喝喊,欲与啸声比威。二人内力俱强,一同啸喝起来,直如两条巨龙撞犯青天,声势威猛之极。

众人奔逃之际,猛听得虎啸龙吟,各个浑身麻木,腿脚不灵。石道上推搡践踏,不少人因之丧命。可叹千年清净福地,一夕化做虎**龙潭。

这一战由清晨直斗到日暮,少林死伤甚重,各派也折损非轻。自此江湖变了格局,一场血雨腥风再也无法消弭,许多恩恩怨怨,直纠缠到百年之后,兀自没个终了……

天心见各派遁形,心中悲喜难辨,一瞥眼间,又见应、叶二人手舞足蹈,状如怪族,心下忧烦:“今日凶祸虽免,恶名却远播江湖,无人不憎。事已至此,惟有与魔教共轨同舟,图个人完寺全了。好在智明曾是我寺弟子,怀了旧日肝肠,有他相帮,我少林一时倒还无事。只是百年之后,这伙人俱归尘土,后辈僧人失了强援,怕是要受尽祸殃了。”想到这里,心情不免沉重,走到周四面前,合十道:“今日阁下力挽狂澜,乃少林再生恩主。老衲不揣冒昧,窃望两家能万代修好,亿载同心,纵使场上之人尽都作古,后世明尊仍能仰承阁下之意,以我少林为亲。"

叶凌烟咧嘴笑道:“大和尚,总算你有些见识。今日若无我教出面,这世上还会有少林寺么?你这么巴结我家教主,是不是怕各派二次来袭,一伙念经的朋友招架不住?不用怕!只要有我老叶在,保你们大小一家子平安无事。”

众僧听他胡吹大气,人人内心焦躁:“这厮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在少林寺前做大?他家教主躲在人群,误了多少僧人性命,如此污名取巧,反要表白功劳,哪还有半点廉耻?”但想到此番若无周四显威施暴,少林确是凶劫难逃,又不得不压住火气,自叹艺薄。

天心微微一笑道:“贵教大恩大德,众僧铭感五中;叶施主神功豪胆,老衲亦钦佩得紧。待到无事之时,总要向施主求教一番。”这句话出自别人之口,也还罢了,但从少林方丈嘴里说出,份量确是不轻。叶凌烟听了,喜得眉开眼笑,忙不迭地口出逊词。

天心见木、盖等人俱露欢容,心中畅朗许多,又冲周四道:“经此一役,少林明教已成一家。老衲无德,自执掌少林以来,便招致各派误解攻伐。今观大势,惟有将众僧运命交托阁下之手。阁下少壮明睿,必能展翼相护,保我合寺安泰。”周四漠然道:“周某蚁负之身,何能担泰山之重?方丈如此错爱,小子愧不敢当。”

天心当他故作谦逊,忙道:“阁下休要推托,老衲一片热望,真诚不假。”周四冷笑道:“方丈前时责我无情,现又委以重任,分明欲使我骨肉为泥,死在江湖!周某今日来在嵩山,旧情俱已偿还,从此与贵寺分道扬镳,再无丝毫瓜葛。”说罢大袖一拂,便要下山。木逢秋等人见状,心中一寒:“教主如此行事,岂不将少林弃于泥淖之中!"

天心大急,扯住周四衣袖道:“阁下若抛前情,众僧死无葬身之地了!”周四扭回头来,瞪视天心道:“众僧经此一战,合当奋发向上,久赖他人,岂是立身之本?”言罢又欲前行。

天心方寸大乱,急声道:“阁下如此相帮,如将盲者送上危崖。我少林四顾无路,必不能久存了。”周四厉声道:“我已降伏各派,哪个还敢再生事端?方丈只管休养生息,不必寻愁自苦。”天心见他神色决然,心急如火,死死拉住他衣袍,只是不放。

天际见状,高声喝道:“方丈!我少林垂寺至今,经过多少风雨,何曾如此软语求人?他既要走,只由他去,众僧死活是小,没的失了脸面。”

周四听了,回头瞥视天际道:“大师说得不错。假使众僧俱有此等傲骨,少林又怎会绝灭?”抖脱衣袍,大步向山下走去。木逢秋等人猝临变故,都不知如何是好,想到教主临来时曾在闯营许下必返之词,心中俱是一沉。

盖天行忍伤上前,拦住周四道:“教主欲离少林,总要给众僧一个交待。有始无终,岂不招人耻笑?”周四闻言恼怒,本待当场发作,但想他适才奋不顾身,忠心可褒,强自压住肝火道:“我等舍命将各派逐退,怎能说有始无终?若凡事皆要顾个周全,是问何时才是终了?众僧各藏私心,本非可惜之人,天行休要存良不舍。”

盖天行听他语似冰霜,心头一颤:“教主即便不念少林之恩,也不应说出这等凉薄之词。他做事如此绝情,看来圣教所托非人。"一时心痛难忍,摇头道:“方今江湖风惊云扰,形势不定,我教与少林携手,亦是自保之途。教主眼空四海,哪会看不出半点苗头?教主雄心壮志,属下不敢胡评乱议,但昨夜在周教主坟前所许誓言,属下却铭记在心,永难忘怀。众人一番痴愿,皆赖教主做成。教主纵有冲天之欲,亦望三思而行。”这番话说得周四低头不语,心潮起伏。

叶凌烟看出周四犹豫,凑上前来道:“一帮秃驴从前是不招人疼爱,可经此一战后,大小贼秃都乖巧了许多。教主不看别的,只看他主事的方丈适才拍过属下马屁,这便答应他们吧。"

说话之间,萧问道也走上前来,苦心劝说。周四夹在几人中间,只觉似被枯藤缠住,心中烦躁无比,几番想要喝斥,终又忍住。

木逢秋从旁打量,料几人难移其心,长叹一声,走上前道:“教主欲离少林,也非无情。却不知教主下山之后,意欲何往?”几人听了这话,都盯住周四,待其开口。周四不答,忽将几人推在一旁,大步向前走去。

应无变见几位长老自讨没趣,小跑着跟在周四身后,回头叫道:“一群和尚死皮赖脸,好不知趣!我家教主不愿与你们纠缠,快回庙念经去吧!”拉住周四袖角,蹦跳着催他前行。

天心本想有几人劝说,周四必然回心转意,及见他迈步而去,头亦不回,一股寒意霎时涌遍全身,追上几步,凄声唤道:“阁下慢行!老衲……尚有一事相求。”这一声唤得悲切异常。木、盖等人听了,也不由心碎肠断。周四停下脚步,却不回头。

天心强忍伤悲,来在他身后道:“阁下决意舍弃众僧,老衲也不愿忝颜再求,只是众僧艺业不精,恐难抗拒强敌。敝寺罗汉堂内有前人所遗‘紧那罗拳’图形,数十年来无人参悟得透。阁下若能解出其中道理,指点些修习诀要,便是给了少林天大的恩惠。从此后我两家不亲不仇,如同路人,纵使少林寺遭火焚,人受刀剐,也决不再去烦扰阁下。语不由衷,万世永沉末劫!”

这一席话满含悲愤,直听得木、盖等人心底冰凉:“少林明教数世不睦,原想经此一战,两家和好,我等借众僧之力,便可复教开基。哪成想布恩招怨,反使众僧视我如仇了。”当下人人沮丧。

周四心道:“我断然返营,情面上总是亏了一层。方丈既出此言,何不应承下来?少林宗法皆在我心,料那拳法也不难悟。如此既偿其愿,又免了日后麻烦,那时我方能专心举事。"回身道:“周某如从尊意,还望方丈不要食言。”天心神伤不语,闪在一旁,待其举步。众僧恨他无情,都愤愤地退了开去,冷眼相视。

周四冲木逢秋等人道:“我去寺内,少时便回。你等在此相候便是。”几人心事重重,俱不吭声,只有应无变没心没肺,吵嚷着催周四早返。周四冲应无变笑了一笑,大步向山门走去。一干僧众忍恨含羞,鱼贯相随。不大一会儿,都入寺去了。

寺外几人见教主身去影无,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一时心中空空荡荡,又好似巨峦相压

众僧入得寺院,天心命将伤残的僧人聚在一处,着人好生医治;又命将天觉、空行、天弘等人尸身抬到天王殿内,待来日做法超度。余者无事,各自回禅房歇息。少时,身边只剩下空字辈的老僧和天宝、天际二人。

当下众僧伴在周四身后,向罗汉堂走来。一老僧回头之际,见慧静站在远处,向这面不住地张望,心道:“说到武功,寺中谁能及他?那‘紧那罗拳’虽然艰深,却未必难他得住。”连忙上前对天心说明。

天心一日来悲喜相催,头脑昏沉,听后拍额自谴,心想:“智明纵使悟出高深道理,我等一班老朽也未必听得明白。慧静艺高心诚,或许能借智明之力,使此拳重见天日。”忙唤慧静过来,随在众人身后。慧静与一班老僧同列,受宠若惊,一颗心怦怦乱跳,兴奋异常。

众人来到罗汉堂前,见几位带功师傅和众年轻武僧早聚于此地,人人喜忧不定,露出期盼的神情。天心知众僧心切,不好出言遣散,引周四缓步入殿,径向内堂走来。众老僧悄然跟随,余者未得方丈法旨,俱在殿外等候。

罗汉堂原分为内外两殿,外殿由朝南的正殿和东西偏殿组成,殿内平坦宽阔,乃众武僧习拳之地;内殿则回廊曲折,又分出金刚堂、大悲堂、韦陀堂、般若堂等十数个拳房,最里面才是紧那罗堂。这些拳房内依次绘谱了少林派一套高深的拳法,寻常武僧限于资质,便想入韦陀堂研拳,也须穷一生之力。时至今日,真正配入紧那罗堂者,除神光一人外,合寺尚无其人。

周四幼年并不曾入罗汉堂学艺,虽听说有这些拳房,也不敢擅自入内。此刻登堂入室,由不得好奇心起,行到金刚堂时,便驻足向四壁观瞧。众僧见他止步,也都停了下来,默默相陪。

这金刚堂虽不甚大,四壁上却绘着“大金刚掌”的图形,人物栩栩如生,十分传神。周四看了一会儿,点头道:“此拳虽嫌简陋,但内附五形之力,式式余味无穷,取意极高。那个慧心若能练到三四层火候,休说岳姓男子不能将他震飞,恐怕一招之间,此辈自己便要送了性命。我少林一套普普通通的拳法,已有如此坚实的根基,无愧享誉千年,独称至尊!”

众僧听他话中透着亲厚,俱是一喜:“此子久伴邪魔,虽然坏了性子,毕竟与我寺有香火之情。看来我少林真到危难之时,他也未必会袖手旁观。”

周四说罢,又向相邻的大悲堂走来,立在拳房当中,细研“大悲手”的图形。这“大悲手”乃前朝名僧普元所创,手法别出心裁,不尚常形,劲力也是似有而无,难以摸清虚实。一经施展开来,通体柔缓轻盈,如舞蹈相仿,若非眼光极高之人,断难体会出拳法中所含的无限禅机。

周四虽然聪明,一时也被难住,直过了半晌,方展眉道:“少林拳法以刚猛见长,此拳却脱离宗法,自行其道。想是因此拳仿流水之形,大有舒筋活络之效,凡人习练过后,一改刚健浮躁之气,由此脱尽凡骨,方能渐习渐深。”说罢信手舞了几式,虽是随意而为,做来深合其法,不拘执,不生涩,仿佛毕生专修此拳,无日或辍。

众僧见了,尽皆称羡不已,心想:“此拳道理模糊,非苦修不能识其大义。我等壮年之时,皆耗十余寒暑,方窥其径,此子只费一时之功,心得已在我等之上,委实思悟如神!方丈邀他入寺解疑,确有先见之明。”念及此处,对周四充满信心,都盼他早入紧那罗堂,剖解大疑。

周四舞了几式,只觉气血畅流,骨活筋舒,收拳笑道:“由刚转柔,运柔成刚,乃习拳必经之路。此拳绘于‘大金刚掌’之后,可谓次第分明。只是他拳中另有一份深意,空空渺渺,暗含玄机,非一时所能领悟。待一日周某闲暇,定要重来此地,了悟其极。”

众僧听他有重返少林之意,各个欢喜无限。天心露出笑容道:“时辰不早,请阁下移步紧那罗堂,为我等指点迷津。”周四点了点头,却不依言而行,缓步走入“迦叶堂”中,负手端详四壁。

这一遭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周四方将一套“迦叶凝心指”的脉络摸清,脸上不见喜色,反添了淡淡的愁云。众僧见他一声不吭,都猜不透他想些什么,随着他又向“佛劫堂”走来。

周四在“佛劫堂”内踱了良久,始终双眉紧蹙,继而低下头来,十指轻动不止。揣摩了半天,收住心神道:“假使此拳能为众僧所悟,天下已无抗手,大可不必去学‘紧那罗拳’了!”说罢不再停留,大步走出拳房。

众人缓步前行,周四每到一处堂口,便入内细心观摩,用时愈来愈长,看后却不再褒贬一词。待到“韦陀堂”时,竟呆呆地望着四壁,状如木雕。

慧静从旁见了,心中纳闷:“各堂拳法尽都一般,我从前见时,便觉平平淡淡,无甚新奇,今日观之,更看出许多破绽,为何这位施主却苦苦思索,不能释怀?”转念又想:“当年我研习‘神运经’时,见书上写着练功途径:‘乃由呼吸合闭以练其气,由体之灵觉以敏其神,使体象合一,则虚而灵,灵而化,化而空,空而寂然不动,神感遂通,渐至非空非色,具象理而应万象。’今日我与那黄脸施主战罢,心中始终翻滚一念,只觉神光师祖也未说到尽处。思来拳法贵在自然,应是至虚至灵,至大至刚,浑然天理,一气流行,如江河大水滔滔,绵绵不断。内意外象,并不须万化千变,只要把持灵根,擅用灵觉,培护灵神,则遇敌之时,灵明在心,通体辉耀,敌纵有鬼神之力,又能奈我何?”想到这里,更觉天下拳法无一可用,不觉眼望周四,大露疑情。

众僧不知周四、慧静各有所想,伴在一旁,人人心焦:“方丈邀他入寺,只盼他悟出‘紧那罗拳’。他这般东窥西望,天明也到不得紧那罗堂。难道他起念不良,竟欲趁此机会,偷习本门武功?”一时均怕引狼入室,热望成空。

几名老僧走到天心身旁,悄声表露心迹。天心听后,暗示几人宽心勿躁,腹内也自狐疑。

周四呆望多时,低着头出了拳房,面上毫无表情。天心恐他又入别室耗时,含笑道:“敝寺拳种虽多,然皆区区末技,料难入阁下法眼。老衲等满腔热望,只在‘紧那罗拳’上。”

周四见说,已知众僧不耐,叹了口气道:“众位大师既难久待,可与我先到般若堂去。据闻此堂中所载拳法甚为神妙,待我看后,再入紧那罗堂不迟。”天心微露焦情道:“般若掌虽有妙处,但与紧那罗拳相比,实难同日而语。阁下欲登高暇视,此紧那罗拳正是险陡无极的阶梯,何必舍泰山而就土丘,使本末倒置?”周四欲待坚持,料众僧也是不依,不禁冷笑道:“我一番苦心,众位大师全然误会。周某此来嵩山,原是错了!”说罢拂袖向前,越过几处拳房,直向紧那罗堂而来。

实则他入寺之时,便决心悟透神拳,遂天心之愿。但想到此拳多年来无人能识,必是法象飘渺,拳理广奥,故此拿定主意,先从各堂逐次入手,将少林所有手法尽纳于胸,如此方能遇事不惑,启其秘藏。这番苦心原是有情,奈何众僧思入歧途,反而冷了他一片热肠。

众人来到紧那罗堂,只见堂口坐了四位老僧,个个苍髯古貌,神情庄严。几人见天心与众僧来到,微露惊讶之情。一僧缓缓起身,问讯道:“方丈下顾,不知有何训教?”天心笑道:“几位师叔一向辛苦。贫僧此来,欲解室内久存之疑。”那老僧向众人望了一望,合十道:“老衲等当年奉空问师兄之命,在此监守紧那罗堂,数十年来呆坐如朽,只盼我寺哺育英才,入室解疑。今闻方丈一语,甚慰衷肠,却不知贤者何在?”

天心笑指周四道:“此位施主才艺卓绝,于我寺有再造之德;蒙其不弃,欲详解神拳,实乃少林之幸。”那老僧吃了一惊,打量周四片刻,面上忽现骄情,冷笑道:“当年空问师兄着我等看守此堂,曾亲口立下规矩:凡欲入室钻研紧那罗拳者,须先将我四人一并击败,否则无论何人,只许入内浏览一周,即刻便要退出。多年来寺内虽有许多人曾到此观看,却从无人流露出破解此拳之意。今日方丈既言‘解’字,老衲师兄弟四人倒要向这位施主讨教。”说话之间,地上三位老僧已站了起来,双手合十,蓄势以待。

天心见状,摆手道:“此乃本寺贵客,不必以常理约之。几位师叔且请让路。”先时那老僧皱眉道:“规矩乃前人所定,岂能妄加变通?这位施主若不能击败我等,入室也是枉然,不如及早转身。”周四怫然不悦,大袖扬起,向那老僧胸口拂去。他有意卖弄适才所学拳法,看似信手为之,实则袖里藏掌,乃是“大金刚掌”中一招极厉害的杀招。那老僧凝立不动,待他袖角及身,忽然翻臂前探,将他藏在袖内的手掌叼住,出手快捷无比,令人防不胜防。

周四手掌被擒,心中诧愕,丹田聚力一抖,将对方手掌震脱。那老僧抓他不住,蓦然欺上一步,运掌击向周四小腹,一条臂膀好似草蛇相仿,节节蓄力,灵动异常。

周四无暇闪身,左臂压住来掌,右手使个虚招,出指弹向那老僧眉心。那老僧见他使出“迦叶凝心指”的招式,不惊反喜,霍然矮下身去,一记头锤撞向周四胸口。这一招大违常理,却是化中带打的妙招,显见此僧对“迦叶凝心指”极为精熟,不假思索,便能抢攻占先。

周四料不到对方有这等身手,急忙闪开身来,挥掌拍向那老僧背心。那老僧早料他有此一招,陡然前蹿,从周四腋下穿过,右掌好似游云惊龙,按在周四后背。这一变快得出奇。众僧见了,无不瞠目:“几位师兄数十年不离此堂,原来武功已到这般境地!早知如此,日间便该邀他等出寺抗敌,减些伤亡。”

那老僧制住周四,刚要开口讲话,突然间手臂大抖,变了脸色。其余三僧见状,抢步来救。一僧蒲开大手,抓向周四额头;另一僧存了慈怀,一掌轻飘飘打来,只拍向周四肩头;余下一僧救人心切,闪到那老僧身后,双掌齐出,抵在他“至阳”、“脊中”两**上。这几僧久在紧那罗堂,终日足不出户,专在这套“紧那罗拳”上下功夫,虽然所悟甚少,却也有了一二分心得。此即动起手来,拳法十分特别,看着是少林派的家数,细瞅却匿魄藏形,极为诡异。

周四见二僧作势击来,心头一颤:“这是什么武功?怎地如此乱人神志!”原来二僧出手之际,非但招式古怪新奇,且周身如罩紫雾,一双眸子异光迸射,触之恍失知觉,分明拳中隐含摄心之术,大有勾魂夺魄之威。周四意乱神迷,猛然向前跨上一步。身后二僧手掌似被吸住,不由自主地随他前冲。前面二僧始料不及,虽然抓住周四肩头、额顶,但力道中途便被化了,自不能伤他分毫。二僧一击不成,本待抽身后退,不料手掌黏在对方身上,竟然撤脱不下,且浑身极不得劲,仿佛醉了一般。众僧见此一幕,惊愕不已,连慧静也是莫明其妙。

便在这时,却见周四闭上双目,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脸色顿时由白转红,如抹血漆。说也奇怪,那四位老僧竟也一同变了脸色,个个张大嘴巴,急喘不止。这五人连在一起,脚下并不稍动,奇的是周四每一吸气,那四人必做出极大的反应,或屏息捂胸,或抚颈大喘,都露出极痛苦的表情。天际见状,只恐几位师叔遭殃,纵身上前,斜肩向周四挤靠。他救人心切,近身时用上“佛汉拳跌摔四式”中的“铁佛担山”,指望将周四功架撞散,几位师叔便可趁机脱身。

不想一撞之下,周四纹丝不动,自家反觉越进越深,越深越空,劲力全无着落,不由一惊:“这小魔头不露形迹,便能引进落空,果然非比寻常!”待要抽身退开,心头忽生异感,似乎全身骨肉已与对方融为一体,再也分之不开,一股奇异的气流冲荡百骸,千万根毛孔顿时豁然大张。这一来气血奔流较平素快了数倍,一颗心蓬勃跳动,直如擂鼓相仿。

天际内功虽有根基,脉象也不曾如此雄强,但觉皮肉说不出的痛胀,两额青筋暴起,如受重锤敲击。当此境地,任他有天大胆量,也吓得蛇鼠一般,张开口来,正欲高声喊叫,心跳却骤然衰缓,呼吸愈来愈弱,周身麻软不堪。

众僧见天际口齿大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都惊得目瞪口呆。再看其余四僧,也是出气多,进气少,犹如垂死之人。

原来周四初见几僧拳艺惊人,已知不能猝胜,于是潜运真息,以暗柔之力将几僧手掌吸住。他内功已至巅峰,随之意念放大,假想身周几人已与自己融为一体,真气向外冲溢,汩汩流入几人体内。几位老僧本欲相抗,无奈对方内力强猛无俦,一经入体,顿时包罗脏腑,涤荡全身,不由几人不束手就范。周四神技得售,忽尔气冲心脉,激得一颗心狂跳不止,忽尔又废意敛神,脉搏全无。他内功既深,脉象自是大异常人,心律这般忽疾忽徐,忽无忽有,做来同如游戏,丝毫也不伤身。苦的是四位老僧,做了戏耍的傀儡,一颗心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说是心惊肉跳,也还轻了,端的是魄散魂飞,只剩躯壳。

慧静见众僧尽都呆了,心中忽生勇气,走上前来,出掌搭在周四背心。他一出手相助,周四立觉心口憋闷,如负泰山,忙聚力一抖,将慧静手掌震开,急切间真息散了,险些站立不住。身旁几人经他一抖,个个跌翻在地,除一老僧挣扎坐起,余者都面露呆痴,瘫仰难动。

坐起那老僧喘了几口粗气,苦苦一笑道:“原来是魔教的大英雄到了。老衲愚钝,竟不知方丈还有这等求贤之心。”天心脸上一红,忙解释道:“此位施主虽在明教,旧时却是本寺弟子。师叔今日负于他手,也不算输于外人。”那老僧摇头道:“老衲等苦盼多年,到头来与邪魔相会。方丈执掌少林,果然与众不同。”

天心任他讥讽,也不生气,笑了一笑道:“几位师叔既已落败,可否容众僧入内一观?”那老僧无可奈何道:“魔教人物既已获胜,自然无人相阻,其它僧众技艺粗浅,却不配登升入堂。”众僧闻言,尽皆垂头自惭。天心手指慧静道:“此子乃后辈佼佼,可否一同入内?”

那老僧适才得慧静相助,知他武功不在周四之下,欣然点头道:“我少林又出了这等人物,委实令人欢喜,但愿神佛保佑,此子得悟正法眼藏。”说话之时,地上几僧已站起身来,眼望慧静,都露出期盼之意。周四看透几人心思,在一旁只是冷笑。

天心本想与周四一同入内,但料几位老僧必不肯依,于是冲周四笑道:“阁下请与慧静同入,贫僧等在此恭候。”说罢闪在一旁。周四向众僧看了一眼,昂然入室。四位老僧拥着慧静,跟在其后。

六人入得堂来,周四见堂内甚是宽阔,除西面壁上绘了些人物图形,其余三面皆空空无物,心道:“这紧那罗拳既是少林诸技之首,为何如此简单?”目光移到西墙之下,只见地上放了一个破烂蒲团,不知何人所坐,竟将青砖地面坐出一个浅坑。

一老僧见他生疑,手指蒲团道:“此处乃神光师叔静修之地。他老人家费时五年,不能解悟此拳,终生引以为憾。离开本堂之时,曾留诗一首,道出修习此拳的正途,可惜其言太过隐晦,多年来竟无人明晓真义。”说罢举手上指,只见西壁上果有四行诗句,写道:“离开己身不是道,执着己身事更糟。凡息不停真息止,有意不如无意高。”字字入壁三分,显是运指力刻写其上。

周四见了,暗暗心惊:“都道此僧法力无边,原来果是神仙中人!”他一时难解诗中之义,问道:“这头两句如同偈语,不知作何解释?”一老僧道:“当年空问师兄也曾探求这两句的道理,神光师叔告之曰:‘夫功夫下手,不可执于有为,有为都是后天,今之道门多流此弊,故世罕传真;但亦不可着于无为,无为便落顽空,今之释门多中此弊,故天下少佛子。’又云:‘凡练一种功夫,须以舒适得力为基点,不舒适则不能得力;但若一味追求舒适,又不免执着肉身,堕入渊薮。所谓道无形,神无为,此舒适之感,也应是若真若幻,若有若无方好。’老衲当年年纪甚轻,只勉强记得这些,至于其中深义,到今日仍是不甚了了。”

周四听罢,想了一想道:“这番话虽有道理,却未必是修习此拳的正途,如奉为金科玉律,反倒成了习拳的阻碍。”一老僧微露怒容道:“我神光师叔是何等人物,岂能在此留下误导之词?阁下胜了我等,难道便目空一切,连前人也不放在眼中?”周四笑道:“按说这紧那罗拳乃佛门正大武技,几位大师久在此堂,必是终日揣摩,欲求其髓。何以适才相斗,拳法中却大有诡异之气?这难道不是受了神光煽惑,跌入鬼蜮?”

那老僧瞪目道:“紧那罗拳虽只一十二式,其中却包含了十三种**,摄心之法不过其中之一。你未见全貌,休要胡言!”周四闻听此言,顿收轻视之念,真心问道:“此拳如此神奇,其中必藏关窍。敢问那诗中第三句如何解释?”几位老僧恨他诋毁神光,有心让他在此堂出丑,相顾冷笑,俱不应声。

慧静恐周四恼怒,忙搭言道:“当年弟子习练‘神运经’时,见书中写道:‘凡息者,口鼻出入之气也;真息者,胎息上下,入于本窍之中。凡息不停,则真息不动;真息一动,呼吸便不赖口鼻而出,气息从全身八万四千根毛孔中出入,若有若无,勿忘勿助,渐至五蕴皆空,毛窍云蒸雾起,则通体安怡,悠悠然如入极乐世界。此种呼吸,乃精神之真正呼吸,修成者万象归根,性命永安,有神鬼不测之妙用,可以通于神明。”

周四静静听来,心中暗想:“此理周老伯当年也曾对我说过,并言得此大境界者,非有真传,难入其道,非有天德,难遇其机。我虽得二经正**门,奈何近年来杀戮太重,身心已失祥和之气,若要求此无上功果,怕是心力难及了!”怅惘之余,不禁叹道:“此说虽然不谬,终归飘渺难及。成其道者,万世能有几人?”

一老僧哂笑道:“古人云:‘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阁下不能达此境域,也不必藐视天下人。昔武当张全一、少林觉远上人、洪蕴禅师及俗家马士龙等人,俱曾臻此妙境。近世张松溪、黄百家、大正法师及神光师叔,亦贯通内外,达武学极峰。此辈所以能作斯道之干城,传方外之绝学,并非仅凭潜修灵悟,更赖养心消恶,广结天缘。阁下技艺虽高,然一身戾气难消,所用之术皆流传之谬种,半失庐山真面,纵令鬼惧神惊,亦必为后世唾骂遗弃,岂不重可慨乎?”

周四怒道:“我以心脉之力降服尔等,乃用心经中皇皇正法。尔等诬为谬种,何其短见?”那老僧摇头道:“据闻成化年间,魔教曾出了一位大魔头,此人技高心狠,专以魔经中‘大光明如意伏心法’害人。遭其毒手者,轻则心力衰竭,抱残如朽;重则心脉俱断,死状难言。后此魔与本寺大正法师相遇,法师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施展佛门‘五龙天心**’,终将此魔击毙。自此魔教中人畏天知威,再无人敢滥施此技。今日阁下所用之术,与昔日魔功相去甚远,如不及早醒悟,必然重蹈覆辙,岂不追悔莫及?”

周四怒火中烧,冷笑道:“几位大师一心渡人,倒是佛家的本分,只可惜周某生就的恶性,怕是回不了头了。”说罢不再与几僧纠缠,迈步来到西壁之下。几位老僧相顾摇头,俱露惋惜之情。

周四凑近观瞧,见壁上果然只绘了十二式图形,每一式中都画着不同的人物。这些人神情各异,有的眉眼含愁,有的怒目切齿,有的喜笑颜开,有的异常狰狞,每一幅都画得宛转如生,极为入神。周四看罢,忽觉气血上涌,心神荡漾,不由一惊:“这壁画好生古怪,怎似有魔力一般?”当下强收心猿,不露声色。几位老僧从旁**,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周四略稳心神,着意向第一式望去。只见这一式中所绘之人,右掌朝天,左掌合十放在胸前,左腿独撑地面,右脚反盘在左腿膝弯,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目光柔和深邃,自然安详。他不知这一式有何奥妙,依式做来,毫无新奇之处,不禁微蹙双眉。

一老僧笑道:“阁下这一式做得浮躁,并未体会出其中深意。此式乃万法源头,做时须与画中之人面部神态相仿,方见其难。”

周四经他点明,二番照着做来,眼望画中人脸庞,极力模仿其神情。说也奇怪,那画中人看似无甚异样,但要与他神情逼肖,却又十分不易。周四几次模仿不成,忽地焦躁起来,浑身轻颤不止,面露狰狞。他不知自家心魔已起,还道此画原本害人,不由瞪视墙壁,恶意汹汹。这一来两下势成对立,那画中人顿时生出不可思议的法力,大有镇妖伏魔之势。周四幻自心生,忽觉画中人双目变得深不可测,似苍穹,似莽原,无边无际,万类俱不能逃,不由大叫一声,踉跄后退,周身气血翻腾。

一老僧见他面红耳赤,叹息道:“此画中人一脸宁静慈祥,乃真佛之相。凡夫俗子终日为欲所驱,俗念纷至沓来,哪还能剩下半点佛性?阁下欲心如火,更胜常人,若不及早收束心魔,后必自取灭亡。”周四愤气填膺,不便发作,暗调散息,走到第二幅画像下。

这一式更为简单,画中之人右掌横在胸前,左掌向后虚撩,衣袍鼓胀开来,脸上却带着一丝倦容。周四以第一式为据,细品第二式行拳路线,心道:“此式由静生动,转承自然,须难我不住。”待到一试,异状始现:原来这两式竟无论如何衔接不上。每每手臂稍动,真息便即岔乱,数股气流冲入奇经之中,全身如油煎火烤,不能忍熬。他仿佛重回当年受虐之时,两股力道在体内冲突开来,似乎又忆起了旧恶前仇。这一惊非同小可!周四霎时变了颜色,一动不动。

忽听慧静闷哼一声,缓缓坐倒,脸上一片苍白,目瞪口呆。几位老僧心往下沉,都围拢过来,细问缘由。慧静呆呆地坐了半晌,方颤声道:“这拳法好生古怪!怎会把人内力都吸走了?”一老僧不解道:“你说什么?”慧静又向壁上看了几眼,掩饰不住惊恐道:“弟子适才观看画像,只觉头两式颇为简单,哪知撩掌换式之际,内力突然遁得无影无踪,全身说不出的虚软无力,直似将死前一般。”几位老僧修习多年,从未有过这等体验,听后都僵在那里,做不得声。

周四听了慧静所言,心中诧异:“这僧人所述之状,与我恰恰相反,那是为了什么?”他经逢险境,不敢仓促再试,寻思:“此拳恁地艰深,难怪神光也思悟不出。这和尚早年所留四句诗文,难道真是修习此拳的不二法门?”一时茫然无计,只得将那四句背在心中,苦思其义。好在慧静与几位老僧适才已大致诠释了诗文,他本性聪明,一想即通,不久便思入深境,超出几人所涉区囿。渐渐气血平复,灵心萌动,外物尽抛脑后。

几位老僧见周四愣愣地出神,都甚泄气。一老僧上前道:“却才阁下略有小试,老衲已看出阁下心性失和,势难与此佛门神技相通相感。倘若一味苦求,必有不虞之祸,不如暂且放下,静待它日之缘。”周四苦思之际,恍如不闻,反向前又靠近了许多。几位老僧无可奈何,只好把心思转到慧静身上。慧静此时脱力之状已消,凝神望着墙壁,茫然无措,心存畏惧。周四沉思良久,似有所悟,抬头浏览十几幅画像,显得异常兴奋。看了一会儿,却又不安起来,反复数遭,疑团竟愈滚愈大,心中如何不恼:“这拳法越想下去,便越清澈见底,缘何清晰之象刚露,又立刻变得混浊难测?莫非我一番苦想,全都错了?”他屡陷迷途,已知此拳包容广大,神髓难求,转念又想:“我虽不能剖取藏珠,但只要依式练上一趟,众僧面前便不丢脸。想来这拳法自经问世,也不曾有人囫囵练个首尾,我若能仿效其形,已然是冠古超今,前后无人。”想到这里,遂放下悟道求真的念头,专在每一式行拳手法上下功夫。

无奈这紧那罗拳好似故意与人开玩笑,式式独具妙理,无法衔接。周四手指轻动,欲将这十二式串联施展,刚到第三式时,气血便涌荡开来,胸闷耳鸣。他前时曾历此状,心中并不畏惧,暗行胎息之法,苦苦撑持。到得第七式时,一口热血猛地冲上喉间,顿觉地转天旋,眼前金星闪耀。

几位老僧不知他以意代拳,正暗自操演拳式,见他摇晃欲倒,都不明其故。一老僧本要上前搀扶,忽见周四目射异光,不由一呆:“这两道光芒胜似利刃,分明是神拳中摄心之法!他一个下贱魔头,如何这般轻巧便识法门?”其余三僧眼慢,待觉察有异,周四目中已然雪融冰消,现出不尽的妩媚娇柔。

几位老僧虽是心如古井,看后也不由神魂飘荡:“这魔头小小年纪,邪根怎如此牢固难移?他这勾魂之术,竟似比佛家摄心之法更难抵御,难道释尊通天法力,也降不住十界魔妖?”实则几人有所不知,这紧那罗拳所附摄心之法,专在第七式上显能,周四强撑至此,已由不得他把握心神,旁边几人看着他媚态如妖,他自己反不知当下嘴脸。

几位老僧被他搅动胎根,都恨佛性不固,色相迷心。一老僧怒声道:“阁下既受方丈之邀,理当信守承诺,虔心悟我正**门。为何舍本逐末,专在小处用心?”周四不明所以,加之气乱心慌,故此并不与他争辩。另一僧见他讷讷无语,火气更添,点指周四道:“此拳有十三种**,区区摄心之术,不过敬陪其末。你无力领悟高深,倒也罢了,却为何将摄心之术搞得如此不堪入目?你若是七尺男子,今日便抖擞精神,将此拳一式式演给我等来看,休要学那骚眉狐眼的浪妇,玷污我清净佛门!”

周四听他无端出此恶语,怒火登燃,横眉道:“我未入此堂,几位大师便生敌意,及至入堂,又屡出恶声,争相羞辱。难道欺周某智短才低,果真不能悟此劣拳?”几位老僧见他眉眼不善,只恐他凶性勃发,都退了开去,轻声冷笑。

慧静见状,忙走到周四面前道:“施主且息雷霆之怒,容小僧道些浅见。适才小僧趁施主沉思,曾又试着练了几式,不想每到换式之时,内劲都如初次一样,莫名其妙地消失。而后施主以意代拳,小僧留心观看,又惊觉施主气冲奇经,苦痛百端,始信此拳极天际地,非我等所能习练。小僧愚笨之徒,本不足与施主相提并论,但我二人内力相仿,行拳时原不该有不同情状。由此看来,这拳法中必藏害人诀窍,因人而异,不尽相同。施主当世豪雄,身系江湖安危,万不可妄逞刚勇,自取戕生之道。”

周四不听则罢,一听烈焰焚心,猛然跃出两丈,抖袖出拳。他虽知这紧那罗拳有害身心,但此时骑虎难下,由不得他另觅良途,激愤之下,一口气连做七式,心间如有万把钢刀乱搅,苦不堪言。

须知此拳自经问世,除神光可勉强使到十招,还从无人能精熟一招半式,周四直追神光,全仗了体内两股力道分合随心,有不可思议的妙用。说到内力之深,周四虽难高过神光,但论到内力之奇,周四却实有过之。当年神光演练此拳,极重呼吸,每一式缓缓行来,不敢越雷池半步;周四倏然间七招出手,端的技惊神鬼,神光也逊他三分!

几位老僧自周四舞袖抡拳,便觉身入汪洋,浮沉俱不由心,直唬得叫嚷起来,惊得天心等众探头张望,人人失色。

周四捱过七招,只觉头晕脑胀,外感皆失;手足仿佛归了他人,竟不由自主地随着壁上所绘狂舞不停。每使一招,便生一种奇感,心中忽喜忽悲,周身时松时紧;一念间如坠地狱,蓦地里又恍登极天。真个是佛祖心魔成一体,邪正难容非本身!

原来这紧那罗拳本是以心见性,因性成佛的拳法,倘能了悟无常,解脱生死,则其中十三种**均有开悟无上圣智,激发正觉真能之功。但若素无佛性,偏要逞强为之,则数种**又可导人向恶,变本加厉。故当年创此拳者以“紧那罗”为名,取梵语“人非人”之意,即告戒后人成者为佛,入歧途者为魔,除此并无第三条路径。周四每使一招,便有一种奇感,其实都是拳中**激发人体潜能所致。只是他善心消磨,恶意弥固,诸般**现形之际,自是面目全非,与原旨背道而驰。

周四不知已陷迷途,一口气撑过十招,待要将余下两式使完,热血猛地冲出口来,直溅在一丈开外。他血蹿主经,气力陡衰,两脚软软绵绵,几乎站立不住。再看堂内,只剩下慧静一人,正目瞪口呆地望着墙壁,一件僧衣片片飘落,上身尽赤。

周四抬头上望,只见西壁创痕累累,十几幅画像已荡然无存,心头大震:“难道我适才行拳,竟将这壁画毁了?”惊骇之余,猛见四壁尽显创痕,有几处更凹陷成洞,深可容拳,不禁暗想:“这拳法施展出来,竟能增我几倍功力,恨我无福,偏偏宝山空回!”念及此处,热血忽在体内冲荡开来,手足骤添大力,颤抖不止。

他不知一习此拳,周身气血便有改变,但觉体内愈来愈胀,好似洪水将要决堤,当即纵身前扑,挥掌向慧静击来。

慧静毫无防备,这一掌险些闪让不开,连忙退后两步,收敛心神。他此日因战感悟,已得拳法真髓,稍稳灵神,灵觉顿生,向前迈上一步,从容待敌。周四一击不成,双掌饱蓄大力,连环拍按。他初时出手,尚留了几分余地,只想借慧静之身,化解体内波澜,蓦然想到慧静相助四僧,险令自家出丑,及后四壁成粉,他却安然无恙,心中顿生恨意,掌心虚涵敛劲,暗自用上全力。

慧静不识其心,连接四掌,并不后退。周四这几掌势疾力猛,好似巨灵神愤怒,挥掌劈碎山根;慧静凝神拆解,暗中反击,哪惧他撼天狮子下云端。二人四条臂膀纵横,两颗雄心跳动,各窥对方破绽,不放半点闲情,直斗在十余招上,兀自纠缠难分。众僧在殿外看得呆了,都知猛虎相争,非人力所能解劝,各个搓手顿足,急乱无策。

周四数掌无功,隐觉对方回弹之力大得惊人,一浪浪漫卷过来,如春水方生,无有端涯。他知对方佛家内功略胜于己,一时急怒攻心,右掌向前虚晃,左掌又欲害人。慧静手臂翻转,刚刚架住其掌,突然间骨肉巨痛,如被刀割,两股怪力自手臂蹿入,直奔心间逼来。这两股力道冲入心脉,仿佛觅得归宿,忽尔分开,忽尔聚拢,诸般裂心苦状,实非笔墨可描。

慧静蹈临死域,心惊无比:“难怪各派上千人众,一般地俯首屈膝,原来这位施主果是妖魔一类!”想到那黄脸男子也受不得他魔掌摧残,一颗心恰似抛入蛇窟,面上一片惨白。

周四争回脸面,怒气稍敛,暗中调理散息,缓步走出堂来。众僧虽不知他为何与慧静动手,但他演练“紧那罗拳”时,大伙都看得一清二楚,说到威力之强,又岂止胜过那头陀百倍?少林僧朝思暮想,便盼有一日天降贤能,开启大疑。今日周四将此拳无穷威力尽现于世,许多老僧惊骇之余,都禁不住眼窝潮湿,喜泣此生不枉。虽然壁上画像尽毁,但正法已在人心,原不愁得于先觉,日后赐授有缘。

天心大喜过望,迎上前握住周四手臂,颤声道:“阁下呕心沥血,终成大功,从此少林得救,老衲等死亦瞑目了。”周四听到“呕心沥血”四字,大感羞恼,轻轻挣出手来,低头不语。

天心观其不乐,只道斯人务虚,欲闻众僧恭颂之词,忙赔笑道:“阁下成此大功,可谓震古铄今,惊耀天下。老衲等有幸目睹英风,实乃不期之福。适才我几位师叔口没遮拦,轻贬鸾凤,确属不当之语。如有冒犯之处,老衲愿代为赔罪。”

那四位老僧听了这话,已明方丈之意,连忙走上前来,躬身致歉。一老僧满脸虔敬道:“阁下能悟出神拳,足见心中原有真佛之性。贫僧愧怍前言,切望阁下勿以小恶为意,动金玉之口,吐秘奥之实,开启下愚,泽被少林,使我千年古刹,永为人间福祉,则我等死亦无憾了。”这番话道出大伙心愿,众僧皆颔首动容,目光切切地望向周四。

周四难堪其情,猛然推开众人,向外堂走去。众僧一时没回过神来,尽都愣了,只有天宝追上前去,拦住周四道:“阁下未将心得讲明,如何急着便走?”周四强掩窘态,回身指向慧静道:“贵寺既有此僧,足以自保,大可不必苦求高深。”说话之间,众僧已围了上来。

天际最是沉不住气,一把扯住周四前襟,怒喝道:“你悟出至法,便想一走了之么?难怪你将壁画毁了,原来是要挟技自逞。今日众僧都在,如何能放你走!”众僧眼见周四失信,人人急怒攻心,明知周四艺高心毒,也不甘放他远遁。

紧那罗堂四位老僧将周四团团围住,一老僧森声道:“我紧那罗堂历为本寺禁地,今日容阁下入室,已是先例所无。阁下若无言而去,我少林岂不是开门揖盗,众僧颜面何存?”天际怒喝道:“师叔休要与他罗唆,我少林受各派围攻,已死了许多僧人,索性再与这魔头拼个死活,来日一同做法超度,也强似受这般欺辱!”众僧愤气自激,本来方寸已乱,听到天际这番言词,哪个不想拼命?各自摆开架势,便要厮斗。

天际见状,连忙松脱周四,闪在一旁,想到此役凶多吉少,或许无人能活着走出堂去,不由暗生悔意。众僧之中,只有紧那罗堂四位老僧目射异光,站在最前,人人都盼周四速逞新学,以饱眼福,纵使死于紧那罗拳之下,也不枉苦守寒堂数十年。

忽听天心哑声道:“各位住手!此事过在贫僧,是贫僧老眼昏花,这些年来看错了人,怪不得他人昧心取巧。智明,你快些走吧,从此后少林再不敢与你谈恩论旧,只望你能自珍自重,不致遗笑天下。”言罢凄声而笑,伤心至极。众僧见方丈如此悲苦,饶是修行多年,也忍不住放开恶口,诟骂不绝。

周四垂头饮耻,久不作声,直至众僧羞词已尽,方抬起头来道:“方丈莫要悲伤,众位也休得放肆。周某既受重托,它年必将此技完璧相还。如不践言,此生与宵小者同,来世不得人身!”众僧听了这话,尽皆愕然。

须知出家人最信果报,终日养心赎恶,便求跳出六道轮回,不受凡世无常之苦;周四这话若是在别处说了,也不打紧,但吐自佛门净地,却无疑是最重的毒誓。众僧心下凛然,一时均口宣佛号,反躬自责。

周四说罢,大步向外走去。众人虽有不甘,争奈到此地步,也不便相拦,只好由他去了。

周四出了罗汉堂,只见乌云满天,星月不现,四周黑漆漆难觅一人。原来罗汉堂众弟子久等周四不出,只道解谜无望,一个时辰之前,已相继散了。

他略辨方向,径奔西面走来,回想适才那场羞辱,犹自耳面发烧。转念又想:“众僧虽是难缠,总算就此抛开,木先生他们痴心一片,却是难以放手。我若就此返营,他等必然坚意劝留,我当以何词说之,方不致冷了大伙热肠?”一时闷上心间,放缓脚步,低头思量。

恰在此时,迎面忽有微风袭来,一物无声无息,直刺咽喉。周四大惊,以他这等目力,竟然利器及身,方才惊觉,那自是前所未有之事。来人轻功之高,出手之快,委实难以形容。周四闪身稍慢,一剑早中肩头,长剑锋利无比,入肉两寸余深,登时热血迸流。来人一剑未取其命,冷哼一声,一剑又至。

周四看得真切,头上顿时走了三魂,脚底疏失了七魄,心中暗叫:“这一剑我想了千遍万遍,可此时手中无剑,仍是架隔不住。原来是他到了,今番我命休矣!”心胆稍怯,头上道冠又被削落,发髻披散下来,遮住双目。来人见状,喜上眉梢,略一蓄势,又欲出剑。周四面前漆黑,骇怖已极,双掌运足气力,疾拍向前。来人剑出半尺,猛觉迎面气流有异,急忙向后跃开。但听砰地一响,气浪冲卷而至,竟将他衣袖震裂。这人吃了一惊,似乎不愿在少林久留,脚尖一点,人已在三丈之外,跟着向寺外纵去。

周四见此人展动身形,当真迅如电火,矫若流云,自知追赶不上,心中大急:“今日走了此人,我命迟早不保。此时木先生他们都在寺外,不借目下除之,哪得再觅良机?”飞身追来,一面疾奔,一面纵声长啸。静夜之中,啸声格外响亮。寺内众僧骤闻异声,或从室内奔出,或自榻上惊起,四下望时,早不见了二人身影。

周四与那人奔出寺来,眼见对方越奔越快,心急如焚。正沮丧时,忽见暗处蹿出几条黑影,眨眼间围住那人,动起手来。

周四见木逢秋等人赶到,心中大喜,提气疾纵,欲助几人。尚未奔到近前,猛听一人大叫一声,砰然倒地,跟着又有一人口中喷血,蹲下身去。他听出是萧问道和叶凌烟的声音,如刀割心,纵声喝道:“兀那贼子!休要伤我亲人!”言犹未落,只听锵地一响,盖天行长剑坠地,捂胸向后跃开。木逢秋恐盖天行有失,急忙护在他身前,长剑在那人身周飞舞,剑剑玄妙无方,却始终沾不上其身。

那人与木逢秋斗了几剑,甚是吃惊,突然剑法一变,刷刷刷连出几剑,将木逢秋逼退两步,旋即飘身远窜,隐没于黑暗之中。木逢秋被这几剑惊得呆了,横剑护胸,竟忘了追赶。

周四奔到近前,眼见萧叶等人个个带伤,哪还有心追敌?忙俯下身来,细察伤情。萧叶二人均被点了**道,萧问道伤得较重,口中仍吐血不止,叶凌烟哼哼叽叽,倒是无甚大事。那面盖天行中了一剑,鲜血染红前襟,亏得他及时后跃,方不致送了性命,但其后面色惨白,看来伤势也是不轻。周四心下惨然,出手为萧叶二人解开**道,刚要起身时,只见应无变从一棵树后蹦了出来,手拿一根细长的铜管,跳着脚骂道:“他奶奶的,这东西跑得真快!我本想躲在树后,偷偷赏他一枚毒针,谁想一眨眼的工夫,怎地连影也看不到了?”说话间跑到周四面前,眼见教主肩头血流不止,惊叫道:“教主,是谁伤了您老人家?这……这还了得!”边说边从肩袋内取出膏药,欲为周四止血疗伤。

周四忍痛一笑,道:“你先为萧先生和天行止血,我这里并不打紧。”应无变那里肯依,抢着为周四包扎好伤口,这才起身替盖萧二人治伤。

周四经他疗治,痛状稍减,起身看时,却见木逢秋持剑立在一旁,兀自呆呆地出神。他心中起疑,走上前问道:“适才先生与那人交手,可看清他面目?”木逢秋失魂落魄地望着手中长剑,并不吭声。

周四大感失望,转回身欲看几人伤情。忽听木逢秋低声道:“一剑之中,但见清风不见剑,万变之中,只见剑光不见人。剑法能使到这等地步,委实令人钦佩无已。木某今见泰山,始知数年所修,高不及丘岭。”

周四问道:“先生可看出他剑法是哪一路?”木逢秋长叹一声道:“除了武当剑法,世间哪还有如此妙术?此人贼心不死,我教后患无穷了!”周四耸眉道:“先生知道此人是谁?”木逢秋点头道:“我虽未看清他面目,但他所使确是武当剑法无疑。武当剑最讲轻灵飘忽,圆转随意,用剑手法与各派迥然不同。木某当年曾与一武当道士交手,百余招上输了给他,斯后每念其事,心中常自不平。今日又与此人相遇,方知他当初取胜原无半点侥幸。唉,几十年不见,斯人已成鲲鹏,木某檐角之雀,实是望尘莫及了。”说到这里,又转身问盖天行道:“却才相斗,天行可留心那人以哪只手使剑?”盖天行回想适才几剑之争,一颗心仍是狂跳不止,忽然似明白了什么,瞪大双目道:“这厮是以左手使剑。难……难道是他!”

木逢秋缓缓点头,露出一丝惧意道:“由此看来,这人必是武当松竹无疑。当年周教主废了他几根指头,令他使不得上乘剑法,原以为他凶心可灭,哪成想此人痛定思痛,技艺反登顶崖。这些年**夜悬心,便怕他重现江湖,谁料他人老心雄,仍这般争强好胜。难怪思南、象川之流也赶来助阵,原来幕后竟有这天大的主使。”

周四听得此言,久存之疑层层消散,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到此都有了答案;想到诸多事端尽由此人挑起,其势汹汹难挡,心情颇感沉重。盖天行为松竹所伤,又羞又怒,恨声道:“此贼指使各派来攻少林,事败又欲行刺教主,可见其心狠毒,久有吞并江湖之志。我等若不及早除之,后果不堪设想。此事教主须早做决断,不可稍有迟疑。”

木逢秋深以为然,望定周四道:“天行所言极是。此贼一击不成,必不甘心。我等一旦落单,均非其敌,不如就此赶奔武当。他若在时,我等围而诛之,如其不在,则将其观内道士尽数击毙。此贼恼怒,不久必来寻我,那时相机而行,杀他不难。”他本是淡泊的心性,平生不以杀戮为能,此刻筹谋毒策实因形势所迫,不得不纵恶图存。盖天行捂住伤口,喘了口粗气道:“此贼击伤我等,定是洋洋得意,料我等不敢追袭。我等出其不意,胜算极大。教主切莫犹豫。”

正说间,萧叶等人也聚拢过来,叶凌烟知是松竹行凶,破口大骂起来,嚷着要去武当,将群道剁成肉泥。应无变从旁起哄,不住地煽风点火。萧问道却双眉紧锁,流露出忧惧之情。

周四心中暗想:“我若立刻返营,松竹迟早要来取命,况且我走之后,木先生他们没了依托,也难保不出意外。不若星夜赶奔武当,合力除了松竹,那时隐患尽消,不但明教中人可保平安,少林僧亦能安心度日,如此方不负两下托重之情。”主意一定,精神振奋,说道:“大伙说得有理,松竹不除,众无宁日。我等这便起身,往武当除奸。”几人见他答应得如此痛快,都感意外。萧问道担心道:“松竹既敢唆使各派围攻少林,其后又公然向我教挑衅,可见身边党羽必多。我等贸然赶去,倘被其爪牙所困,岂不是自投罗网?”

叶凌烟挽起袖子,双手叉腰道:“老萧忒也小心!你想他网罗的鱼鳖虾蟹,会有什么好货色?日间那红衣人和几十个穿黑孝衫的朋友,我看便是他手下的虾兵蟹将,到头来老木只用一把破剑胡乱刺了几下,便吓得这伙东西屁滚尿流。我要是松竹,回去后一刀一个,都结果了,也省得到处现世,还得管饭发饷。”几人听了,都露出笑意,只有木萧二人沉思不语。

周四走到木逢秋面前,笑道:“先生首倡除奸,为何又生疑惑?”木逢秋沉吟道:“问道所虑,其实不无道理。但依属下愚见,真正可虑者,却是松竹本人。”

周四收了笑容道:“此话怎讲?”木逢秋叹了口气道:“此人武功之高,委实超乎想象。适才他若非有所顾忌,凌烟、问道恐怕均难活命。属下与他拆了数剑,初时尚能招架,随后他连出几剑,端的是神鬼莫测,诡异之极。更奇的是这几剑所附内劲竟是本教心经中的高深劲法,说到内力之醇,只怕教主您也要逊他三分。当时若不是教主疾纵而来,这厮心神微分,属下万难躲过他最后的一剑。非是属下自隳斗志,即或我等齐上,胜之也甚勉强,如这厮另有诡谲之术,或有死党从旁相助,则我等危矣。适才属下考虑不周,多有轻率言语。教主既然决心已定,属下不能不尽心剖白,以备不测。”周四听后,犹豫不决。

叶凌烟惟恐教主变了主意,高声嚷道:“老木休要长他人志气!那松竹就算有两下子,又能吓唬谁?日间那黄脸汉子多大的本事,还不是败在我和教主手下。松竹又不是神仙,一旦动起手来,老叶我故技重施,憋足了劲在他头上乱飞,直搞得他头晕眼花。那时教主轻轻一掌,准保送他归西,剩下的尽是无名鼠辈,只老盖一人也能打发了他们。”

应无变拍手赞道:“叶长老这一招最是高明!日间你在那黄脸汉子头上飞来飞去,把小弟眼也看得花了,只想像长老这样智勇双全的人物,现如今可是越来越少了。长老既有意再建奇功,我看松竹那小子早晚得死在你手上。倘若长老一时不能得手,还有小弟在暗处为你补针。我二人齐心合力,还有谁整他不死。区区小事,倒用不着教主亲自动手了。”

叶凌烟听此吹捧,大为受用,故作谦逊道:“此事虽不用教主费心,但还需老木、老盖帮些小忙。他两个剑法马马虎虎,到时我缠住松竹,便宜都留给他们,好歹一人一剑,替我结果了那厮,大伙都有一份功劳。”木盖二人听他胡吹大气,相顾莞尔,也不将牛皮捅破。

周四暗想:“日前思南落败,多亏慧静死拼,凌烟夺人之功,当真滑稽可笑。但他所言之事,倒也可行,我几人明里暗里都做手脚,松竹便有天大本领,也是防不胜防。”想到这里,重生信心,说道:“此事已定,各位不必游移,趁松竹才走不久,我等这便赶奔武当。”

叶凌烟大乐,整束衣袍,便要起身。他本是招灾惹祸的魁苗,生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性,此刻便是去斗如来佛祖,一般地无所畏惧。

应无变虽胆小如鼠,却是哪里热闹便去哪里的货色,眼见叶凌烟要走,急忙拽住他衣袖道:“长老腿脚利落,可千万别把小弟丢下。这场热闹千载难逢,小弟若是错过了,下半辈子抓心挠肝,那可没法活了。”叶凌烟笑道:“你小子在道上好生服侍大爷,保你看场开心大戏。若有一处做得不妥贴,大爷我一脚将你踢到阴沟里去,让你太监娶媳妇,欢喜变成遭罪,干他娘的着急一场。”

应无变不知真假,忙赔了笑为他拍掸衣尘。二人气味相投,都不知天高几许,嘻笑着率先动身。木萧二人虽觉不妥,但教主已做决定,不好再进言语,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高低。

周四与盖天行走在最后,悄声问道:“剑伤可碍事么?”盖天行摇了摇头,面含隐忧道:“我等此去,宜暗中取事,非到万不得已,切不可惊动旁人。倘事不成,须早思退路,不然恐遭不测。”周四点头应承,悄悄握住他手,将一股柔和的劲力传了过去。盖天行全身温暖,心中一阵火热:“我数次冲撞教主,慢视尊卑,他不但不怪,且着意关怀。此番涉险入鄂,凶吉难卜,我便拼了性命,也要保教主不损尊身。”

周四猜透他心意,目中也露深情,转念之间,又想起一事,不由松了盖天行,追上木逢秋道:“先生日间惊走众黑衣人时,可留意那妙清遁身何处?”木逢秋茫然道:“哪个妙清?”周四道:“便是最初要挟方丈,后又与那红衣人站在一起的年迈僧人。”

木逢秋想了起来,摇头道:“其时属下只顾退敌,全未留意此僧。后来满场拜伏,属下四处观寻,并不曾见他寄身人群。想是忙乱之时,被人挟走了。”周四恨道:“这妙清四处点火,最是可恶!此次被他走脱,日后定要构害少林。”木逢秋道:“此僧被少林弟子拿住后心,伤得着实不轻。以他那等武功,即或侥幸不死,余生也与病叟无异。教主不必过分忧虑。”周四紧蹙双眉道:“我心中隐有预感,这妙清日后定要害死少林顶梁的人物。果若如此,我罪不轻。”

木逢秋心道:“教主看似无情,其实心中时时悬念众僧。天幸他良慈未泯,不枉我等垂暮之年奔波。”当下又劝了几句,总算把周四这个念头说淡了。

几人乘夜赶路,行得匆忙,约走了两个更次,天光已亮。周四恐几人伤后体虚,遂停下脚步,寻了一片小树林憩息。木逢秋取出干粮,分与大伙吃了。萧盖二人倚在一棵树下养神,叶凌烟和应无变则凑在一处说笑。

周四见萧盖二人气色尚可,放下心来,微合双目,运气调伤。他在紧那罗堂口喷鲜血,不过热血窜了经络,肩头这处剑伤,却是甚重,虽仅皮肉受损,牵累得手臂不举。捱了半个时辰,肩窝处血脉通了,微微活动,觉得不甚碍事,悬心始落。

正在这时,木逢秋走了过来,俯下身道:“此去武当,宜速不宜迟,教主尚须加快行程。”周四点头道:“再让他们歇上一会儿,日间行得快些便是。”木逢秋不便催促,坐下身来道:“教主昨夜入寺,可为众僧解了疑难?”周四叹了口气道:“少林神技深奥得很,我苦思不得,反触恼众僧,丢了脸面。”木逢秋见教主满脸沮丧,哦了一声,不再多言。

周四呆坐一会儿,忽然问道:“有一事请教先生:本教‘大光明如意伏心法’究竟是怎样的武功?”木逢秋愣了一愣道:“据闻此技乃我教护教之宝,位列心经二十余种妙术之首。后周教主执掌神教,不知为了什么,竟将它从经文中抹去,同时又将另外十几种高明手段一并删除。他老人家一生英睿,独此事令兄弟们着实不解。时至今日,怕是无人能晓诸技之原貌了。”

周四若有所思道:“周老伯生具傲骨,当年雄视四海,自不肯以小技害人。我早听说心经中有许多高深法门,只恨福浅不能得见。若此时有心经在手,又何惧松竹为患?”木逢秋道:“听说‘大光明如意伏心法’乃以心摄心,以意夺意之术,非内力登峰造极,毅志坚如磐石者,不能得其真义。周教主当年轻易弃之,怕也是因力所难及,一时毁宝泄愤吧?属下有生之年,也想见识一下此技之妙,可惜空有痴念,不能遂愿。”

周四微微一笑,忽然伸出一指,抵在木逢秋掌心。木逢秋全身一颤,只觉心间似被人轻轻击了一下,虽不甚痛,却是说不出的恐惧。再看周四时,只见他目中射出两道异光,与之相触,顿感魂荡神移,不能自持。当下忙掌心发力,将对方手指弹开,额上已冒出冷汗。

周四收回指来,心道:“木先生技高心沉,比罗汉堂四位老僧又强了许多。我以此术胜他,殊非易事。”

木逢秋大惊,变了脸色道:“这……这难道便是‘大光明如意伏心法’么?”周四笑道:“此乃我私下揣摩出的小技,与‘大光明如意伏心法’想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昨夜入寺观拳,粗悟夺魂摄魄之理,适才揉入其中,果然大增威力。我一路思来,便觉此术乃开启‘紧那罗拳’的秘钥,但愿所料不错,终称我心。那时诛杀松竹,当非难事。”

木逢秋稳了稳神道:“属下素闻‘紧那罗拳’之名,但松竹剑法通神,单凭此拳,怕还胜他不得。”周四似有成竹在胸,笑问道:“先生说他使剑之时,用的是本教心经中的内劲,这可是实情?”木逢秋点头道:“此事千真万确,属下因而忧烦。”周四咬牙冷笑,面露狰狞道:“如此最好,早晚教他死于我手!”木逢秋闻此狂言,一颗心哪得安稳?低下头独自焦躁,不知如何劝谏才好。

正无话时,萧盖等人走了过来,催着上路。周木二人见状,遂放下话头,起身赶路。

此番行得甚急,饥渴时,便在沿途买些食物,脚下一刻不停。一路无话,次日午时,已到豫鄂交界之地。

几人走了一日一夜,都感疲倦,找了处避风的所在歇息半晌,随后打点精神,奔均县而来。待到红日偏西,武当山已隐约可眺。但见八百里武当,群峰屹立,山峦清秀,端的是好去处。有诗为证:“青松郁郁修炼府,翠柏森森隐道仙。傲视五岳独称玄,紫霄声名震九天。”

几人赶到山脚下,周四不识路径,问道:“此山广阔连绵,不知松竹栖身何处?”木逢秋道:“武当道士俱在紫霄宫居住,教主且随我来。”当由木逢秋引路,一行人迤逦上山。

行到半山腰时,周四放眼观瞧,只见峰峦特起,八面嵯峨;四周古松盘如鹤盖,左近老树挂满藤萝;远听瀑布飞流,近闻山鸟声哀,脚下路径有多条,不知通向哪府?此非道祖修行地,定是人间极乐天。他临此佳境,忘了凶险在前,一时观之不足。

木逢秋见他贪恋景色,回身道:“教主看此处景致,与嵩山相比如何?”周四道:“武当雄伟不及泰山,秀美逊于嵩山,独这份清幽气象,却是两岳所不及。张三丰于此传道布真,眼光倒也不俗。”

木逢秋笑道:“教主不知,这武当山另有许多好处。其上自然成景,有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十一洞,十石,九泉等处。此外人工修凿,又有八宫,二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崖庙。其中遇真宫,紫霄宫,复真观俱是布局巧妙,华丽精美之所,论规模超过五岳,端的疏密相宜,庄严绮丽。此前武当又名玄岳,确是名实相符。”说话之间,已到玄岳门前。

木逢秋遥指前方道:“那里便是玉虚宫,由玉虚宫入谷,向上行不多时,便到紫霄宫。”几人见说,色态皆变,纵目望向谷内,忽觉美景全消,妖氛弥漫:哪里是神仙寄形所,分明恶魔藏身窟!萧问道一路忐忑不安,上山后更惟恐有变,忙拉住周四道:“前面是松竹巢**,不可轻入虎口。且待天黑之际,悄悄摸上山去,见机行事,以免有失。”

周四沉吟片刻,决然道:“松竹倘有准备,昼夜俱会埋伏;如其不备,目下正是意惰之时。一味瞻前顾后,哪得把握良机?”木盖二人心道:“教主决疑果断,颇具大将之风。此次我等来得甚快,松竹未必能料,正该及早下手为是。”当即各吐言词,赞同教主之意。

叶凌烟见萧问道忧情不减,打趣道:“老萧,你从前可不是怕事的人,今日为何婆婆妈妈,这般不招人喜爱?当年我和老木陪周教主来武当山,各派虽有数百名好手,还不是眼睁睁看着周教主把那小道士废了。今日教主大驾亲临,又多了老盖助战,声势非上次可比。松竹这些年就算有点长进,一样逃不了这场好打。到时你看我怎么整治他。”

萧问道不以为然道:“当年他年纪甚轻,拳剑都不及周教主,故此败亦难免。而今他技臻巅顶,腹蕴深谋,早已不是当初轻狂放肆的小道。那夜我被击伤,全不见他如何出手,只觉心间一紧,热血便出,其时既无锐风袭来,亦无掌影晃动,当真莫名其妙,百倍心惊。说到出手之快,当世恐无人及得上松溪派思南公,然思南一应手法,尚有细微痕迹可寻。这松竹却是动若鬼影,行似鬼魅,万般捉摸不透。一路上我回想伤时情景,愈来愈感模糊,似乎那一击并非血肉之躯所发,不然纵使快逾闪电,也会在人眼中留下些影光。”几人听了这话,俱生同感,一时相顾无语。

盖天行心道:“教主心念闯营,此番同来武当,正可借松竹之事,拖住其身。倘中途退缩,他必含羞远走,那时悔之何及?”说道:“教主决心已定,闲言休再出口,大伙上山时多多留意,勿被群道发觉便是。”说罢拽开大步,向前便走。几人见状,只得相从。

萧问道既知规劝无用,索性赶上盖天行,与他走在最前。叶应二人此时反倒怕了,叶凌烟忽前忽后,东张西望;应无变则躲在教主身后,心弦紧绷。

一伙人深恐中伏,处处留意,不久到在玉虚宫前。但见此处殿宇房舍竟达千余间,多数都已残损不全。转过几处碑亭,穿越数重宫门,迎面瞧去,却见一座石殿悬于绝壁。这石殿背依危崖,下临深渊,周遭群峰耸峙。几人走入殿廊,举目四望,顿生楼阁飞空之感,原本惴惴惶惶,这会儿更胆吊心悬。

过了石殿,行入山谷,一路转径登坡,越走越高。说也奇怪,路上不见有道士出现,连牧人、樵夫也觅不到半个。

几人心里着慌,不知群道有何诡计,缓下脚步,四处搜寻。木逢秋手指前方道:“再向前去,便是紫霄宫。往与不往,教主务必斟酌。”周四不悦道:“斩虎须入大**,屠龙必向深渊。此愚夫亦明之理,先生不必多嘱。”拂袖前行,凛然不惧。

少时行到近处,但见紫霄宫高耸云崖,被青纱薄雾笼罩,远望如虚似幻,境象空朦。几人心跳加剧,蹑足登崖,每走一步,便多一分恐慌,都不知将有何事发生。好歹摸到崖上,因是心慌,人人出身冷汗,崖顶阴风一吹,凄寒透骨。应无变胆小体弱,早已浑身麻木,颤作一团;余者虽不失斗志,面上亦红白不定,真息难守。

周四略稳心神,向四下望去,只见崖上特出一座大殿,好不巍峨宏阔。此殿后面,又有一座小殿,几十间房宇屋舍依傍四周,一看便知是群道歇息之所。他侧耳倾听,四外久无声息,心中转疑:“难道松竹早有防备,党羽俱伏左右?”木盖等人也惊疑不定,不敢造次前行。

立等良久,周遭仍静得出奇。周四焦躁起来,迈步向大殿走去。近处看时,果然一座好殿!殿前丹墀崇台,砌筑白石雕栏,左右各有一池,泉水绕石阶向下流淌。移目殿内,只见正中立着昊天上帝的塑像,两旁群神侍立,状态威严。

周四意守全身要害,缓步走入殿中。不期殿内空空荡荡,并无人迹。木盖等人跟了进来,眼见四壁萧然,心中愈发没底,各自抽剑在手,护于教主身侧。

忽听叶凌烟叫道:“哎呀,那神像后藏了一人!”几人吃这一惊,毛发皆竖。萧盖二人率先跳将过去,只见西首神像后卧伏一人,身着道装,面目难辨。盖天行恐有诡计,长剑逼住那人后心,低声喝道:“泼道休使手段,今日是你死期!”剑尖前送,轻轻刺入那人肌肤。

那人直似不觉,动也不动。盖天行大怒,手起一剑,斩下那人右臂,左脚起处,那人面孔朝天,跌在丈外。萧问道纵身上前,见此人双目紧闭,早已气绝多时,除右臂血流不止,全身不见伤处,心中大疑。

周四凑近观看,失声道:“怎会是他?”盖天行耸眉道:“这贼道教主认得?”周四失神站了一会儿,轻声道:“此人乃武当金衣子,论剑法人品都是一流。我早年曾与他有一面之缘,未想刚烈男子,如今魂归冥府。”

木逢秋走到近前,俯身看了看尸体,眉毛陡然一跳,站起身道:“此道全身无伤,惟喉间一点猩红,显见是被剑气所杀。看来松竹已经回来了,却不知他为何下此毒手?”

周四眼望尸体道:“这道人性情极为暴躁,与松竹似乎早就不和。松竹此时杀之,必是料定我等会来,事先设下了毒谋,这道人不甘被他驱使,因而遇害。”几人听他说得有理,更感?惶,左右张望,六神不安。

周四心道:“松竹既有埋伏,若要走时,怕已不能,索性放开胆来,见了道士便杀,教他人人失惊,都没主意。松竹顾念同门安危,只要方寸稍乱,便是大伙的福气,好歹豁出命来,也要结果了他。”肚里想了一回,凶心大起,说道:“大伙随我左右,千万不要分开,一会儿但见有人,只管杀了,不必问他是谁。”说罢飞身出殿,略转一转,便向后面屋舍纵来。

萧盖二人见教主奋勇,都不惜身,几大步冲在前面,做了凶神第一。叶凌烟也欲献勤,被周四揪住衣领,低声叱道:“凌烟休要莽撞,今日非比往时!”手上使了巧劲,叶凌烟连退数步,争不得功劳。应无变见了这等阵势,一颗心直跳得擂鼓相似,若非教主护身于前,木长老仗剑于后,纵令吞下豹胆熊心,到此也挪不得步。

几人旋风般来到屋舍前,盖天行闪身向西,起脚踹开一间屋门,探身看时,里面空空无人。萧问道加了小心,推开另一间屋门,向里睃看。只见屋内木床竹凳,摆得整齐,单单少了慕仙向道的高士。二人又去几间房里看了,仍不见半个活物,心下大是狐疑。叶凌烟要显勇气,一溜烟跑过去,挨屋搜了一回,跟着回转来,扯开喉咙骂道:“这群驴牛射的妖道!哪他娘的有半点血性?想是听说教主要来,一股脑都躲到阴沟里去了,害大伙白担心了一场。原来松竹只是个泥捏的小娘,看着让人骨软,想要寻他败火时,偏又没个下手处!”

应无变向四外瞅了半天,惊魂归窍,抢着接过话头道:“这厮是不识人敬重。大伙老远跑来,原想会他一会,他既是武当派门长,好歹也该等在这里,撑一撑门面,他却没羞没臊地躲了,想给他个教训,也不能够。依着我的性格,不如放把鸟火,烧了这紫霄宫,让兔崽子们没巢没**,个个捂脖抱肩地受冻。从此武当派改叫捂脖派,江湖上的朋友知道了,各添一场欢喜。”几人经他一说,都笑了起来。

周四却摆手道:“你二人休要高声!松竹并未离开此山。”叶凌烟跳过来道:“教主如何知道?”周四也不理他,冲另外几人道:“此崖石多草密,极易隐藏。大伙聚在一起搜寻,若无人时,再筹下山之策。”几人不解其意,都是一愣。

周四言说至此,忽现懊恼之情,眼望崖下道:“都怪我性子急,事先谋划不妥。你想松竹是个精细的人,哪会任由我等来去?此时崖下必伏了许多好手,静待我等入彀。”几人闻言,都吃一惊:“不是教主提醒,我等犹在梦中!原来松竹空出巢**,是要将大伙困在崖上。”惊了一回,急了一回,只觉冷汗遍体,腹内却无良谋。

周四见几人变颜变色,反倒沉住了气,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露出笑意。木盖等人见状,自觉失态,稳了稳神,留意四周动静。应无变是个没定性的人,听说掉在老虎嘴里,吓得扯住周四衣袖,不住声地问道:“那……那可如何是好?如……如何是好?”

周四笑吟吟地道:“适才你说要烧紫霄宫,我看这主意不错。一会儿你和凌烟四处看看,若崖上果无人时,便由你来放这场大火。群道见时,必然来救,两下俱在明处,便不愁下不了武当山。”应无变听了,连忙摆手道:“使不得!教主不知,这放火可大有学问,闹得不好,不是耍处。适才属下兴头上说了几句壮怀的话,哪值得就当真了?你想道士们都在崖下,如果看到自家牛棚被毁,还不得急红了眼?咱六人虽个个手段不低,可恶虎也怕群牛,保不准要吃大亏。不如派一人下崖,与道士们好好谈谈,大家都退一步,从此做个朋友。如此既稳妥又体面,日后就算传了出去,大家也只能说教主识得分寸,曲伸自如,是好男子!”

周四哈哈大笑道:“闻君一语,茅塞顿开。你既有这等见识,快下崖与群道谈过,我等在此专望。”应无变听了这话,心里叫起撞天屈来,双手乱摇道:“这……这却使不得。属……下只能出些主意,真要做时,人人强我百倍。”

周四变了面皮,冷笑道:“你若肯去时,也算敢想敢为,既不能去,便休说这等没智量的话!我自幼不曾读书,道理尽都模糊,但有一事,看得最是分明:凡遇逆境,求全则亡,拼死则生,一念最须把持。纵令血肉横飞,初心不悔,教我屈膝事仇,除非旭日西升。松竹设此圈套,不过有七分胜算,却不知壮士一怒,遍地流血,于我尚有三分转机。今日大伙抛开生死,各逞威风,把这锦绣山林,变做腥秽血海,是我本心。”这番话豪气逼人,胸襟尽显。木盖等人听了,比似烈酒浇心,对教主平添一份爱敬。盖天行昂然道:“教主欲烧宫殿,此计大妙!属下这便放起火来,引群道现形。”说着便要动手。周四止住他道:“我疑心崖上兀自有人,且寻个仔细,再点火不迟。”话音未落,忽听东面房上有人笑道:“放火烧宫,那也不必,松竹怕了几位,并不曾在崖下设伏。”说犹未了,周四已飞身蹿上房顶。那人见来得快,翻筋斗跳下房来,转身捡条小径,飞也似地下崖。

周四欲捉此人问个备细,飘身落地,随后追来。木逢秋从后叫道:“教主休去,这厮要引虎离山!”周四哪肯停步?一面飞奔,一面高声道:“大伙不要分开,我捉了他便回!”盖天行见不是头,纵身跟来。三人分了先后,疾风般冲下山崖。

那人赚周四离了崖顶,使平生气力,发足狂奔。周四一路紧追,争奈鸟径崎岖,不易落脚,且那人轻功又高,加力赶了几歇,仍追他不上。有几次已然及身,不想那人借着怪石陡坡,三转两转,终又躲了开去。

周四抓他不着,心头无名火高三千丈,按耐不下,大喝道:“兀那汉子!东躲西藏,要引我哪里去?”那人知他轻功了得,不敢回头,喘息着道:“引你去见一人,阁下休要止步!”周四听了这话,料定松竹藏身不远,心中愈急。待要回返,又恐被他笑话,坏了名头,一时骑虎难下,惟有前行。那人见他紧随不舍,心中大喜,不落声地夸他胆气过人。

二人初时奔跑,原是自上而下,似两块圆石滚坡;奔了一程,那人忽地打个转折,又向崖上蹿来。周四大疑,回头寻盖天行时,早不见了踪影。原来盖天行身上有伤,腿脚不及平时利落,被那人没命价带了几圈,已是气喘吁吁,难步后尘。

周四摸不清对方意图,倒不敢过于逼近,眼见那人踏石登阶,越走越急,当下只在四五丈外紧跟。那人似乎并不想回到崖顶,东一折,西一转,渐渐将周四引到一片怪石林边。周四见此处地势险恶,存了戒心,脚下不由得缓了。

那人回头看见,大笑道:“阁下威震少林,连松溪派思南公也拦你不住,难道竟怕了我不成?”周四性起,骂道:“泼贼恁地口刁!今日天边也捉住你!”赌着口气,冲入石林。那人边跑边笑道:“阁下息怒。小可有一事相告:思南公年老体衰,威风比不得当初,可门下有一独苗弟子,端的十分了得。那弟子多年不曾露面,谁也不知他底细,阁下若见时,须多多留心。”周四愈听愈恼,脚下似踩了风火轮,几大步赶到那人身后。那人许是慌了,一时无路可逃,竟向不远处一个石洞蹿去。周四大喜,心道:“这厮该死!”大步赶将来,矮身入洞。

二人入到洞中,因是窄小,都直不得身。周四面前漆黑,细辨足音,向前摸找。总道是洞有尽头,定可成擒,谁料越走越深,那人并不落脚。渐渐地四壁宽阔起来,迎头闪出光亮。

周四悚然一惊,肚里暗想:“莫非松竹等人藏在此处!”竖耳听了一回,只有那人轻微的脚步声,停停走走,意味不明。他到了这时,也怕了起来,寻思:“我此番任性追来,或许真的落入虎口,尸骨无回。”一步懒似一步,进退难决。

忽听那人在前面笑道:“听说阁下在反营中已立大名,力克数营,全无惧色。今日独闯虎**,又是你扬威之时,是英雄不要惜身!”周四虽非可激之人,闻言也自心动:“我若这时退缩,徒留笑柄与人,非但自损颜面,日后也难与松竹相见。”此念壮奋虎胆,登时提起了心气,飞身追来,哪管他虎**龙潭,只要显英雄本色。

行不数丈,眼前亮堂起来。只见石壁上插了许多火把,大半虽已灭了,亮着的犹觉刺目。周四快步赶来,猛见前面分了岔路,近处看时,原来一条路只需几步,便可出洞,另条路却被一扇铁门挡住。那人熟识路径,已自出洞去了。

周四心中纳闷,立在铁门前想:“这是何意?那厮不是小角色,如此虎头蛇尾,好没道理?”又想:“他说要引我去见一人,难道这人是在铁门里面?”凝神看去,只见这门封得严密,上面只露出碗口大一个孔**,全做通风之用;一把大铜锁牢牢锁定,锁身甚是光亮,显见常有人开。

他耽搁了一阵,再要去追那人,料已不能,心想:“这厮费心将我引来,必有深意。我且入内看上一遭,总不成里面锁着妖魔?”上前攥住铜锁,两股力道传上锁身,那锁登时崩断。他取下锁来,刚将铁门拉开一半,一股霉烂的气味便径直冲入口鼻。进到门里,只觉潮气裹身,十分的难耐,幸喜前面尚有微光,略减些心悸。走出六七丈远,迎面又有铁门拦路。

周四断锁开门,见此门比前一道更是坚固,上面一排排铁刺好似枪林,不禁暗想:“这地方好不严密,似是怕什么人闯出来。这人是何等猛兽?竟须群道如此仔细!”再向前来,又有三道铁门阻拦,愈往里去,寒意愈重。周四虽然功深,也有些抗不得这寒冷,只觉四体僵麻,怀如抱冰,心头大是犯疑:“此地我尚且不能支撑,旁人岂能久呆?里面就算有人,也必是僵尸一具。”猛然想到:“那厮诓我至此,难道要将我困在里面?他若将铁门反锁了,我如何出得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顿时毛骨悚然,吓出一身冷汗。转过身来,正欲拔腿走时,忽听背后有人冷笑道:“小道士慌里慌张,怕我吃了你不成?”声音似从地底下发出,极为阴森可。周四大惊,急回身时,近处几根长烛忽然熄灭。他暗叫不好,倏然贴向石壁,一时有眼如盲,心中大急。

过了好一会儿,前面却没了动静,那人似幽灵一般,竟自隐遁了。周四幼年曾居洞**,目力原本极佳,但此洞全然黑暗,与少林后山那个深窟又自不同。他双眼虽已适应过来,仍是伸手难见五指,自不敢轻举妄动。

忽听那人又阴恻恻地道:“小道士好没胆量。你这般靠在那里,要到何时是了?”声音竟是从十几丈外传来,乍一听又好似就在身旁。周四更感骇然,心想:“这人距我甚远,如何能看清我举动?必是他胡乱猜测,碰巧说中。”晃动身形,蹿上对面石壁,手足扣住凸凹之处,全无半点声响。

孰料刚一动作,那人便大笑道:“小道士上蹿下跳,想逗老子开心么?你这轻功是哪个牛鼻子传给你的?看着倒有些模样。”周四听了这话,始知他目力过人,跳落在地,心里一阵发毛。那人看出他极为不安,冷笑道:“松竹这几日碰上了什么对头,害得你这小道士也变颜变色?是少林派的秃驴们找上门来了么?”不待周四答话,又嘿嘿一笑道:“贼秃们没啥出息,怕是再练一百年,也不敢到这里闹事。那一定是单思南来了,或许还领着笪象川那个小白脸?松竹得罪了他们两个,可头疼的紧。”言罢未见周四回答,只道猜得不对,嘀咕道:“那是谁?难道是神光临汾那一支弟子里出了能人,竟找上了松竹的晦气?”周四定了定神,不敢作声。

那人几猜不中,焦躁起来,骂道:“日你奶奶!老子几十年不曾走动,难道江湖上就变了模样?连没出身的也敢来武当山撒野!”这一骂开,竟然收之不住,东一句西一句没了边际,其间夹杂了许多市井俚语,周四听过之后,总要愣上一愣,才能明白他言下猥劣之意。

那人骂了半晌,忽似想起了什么,双手一拍道:“对了!一定是华山派出了像样的弟子,剑法出神入化,要与松竹争天下第一。华山剑法虽自慕天鸣手上坏了,但内涵深微,意象无穷,千变万化,没有极限。若是天才人物修习,不数年艺可登天,可惜落在慕天鸣、谢天洛之流手里,白白糟蹋了玩意,便是苦练一千年,也只是二流角色,摸不着门径。”

周四站了一会儿,已不似前时紧张慌乱,听他极赞华山剑法,冷笑道:“尊驾猜错了,华山派再过两千年,也出不了你说的天才人物。”那人听了这话,半晌不语,继而打个哈哈道:“小道士好不刁猾,原来松竹并未遇上对头。那为何这几天无人送饭?是想饿死老子么!”周四心道:“这人见识不俗,想是武当派的耄宿,得罪了松竹,因而被囚。”正思间,又听那人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把饭送过来!.”

周四不摸底细,故意怯声道:“这里如此黑暗,我……怕你会……”那人哼了一声道:“松竹的弟子也不过如此。我身上缠着铁索,面前还挡着这座铁门,想奈何你也不能够。你只管过来便是。”

周四不知真假,定了定神,缓步向前走来,那人咦了一声,似乎极为吃惊,问道:“你真是松竹的弟子?奇怪!小小年纪,脚下怎有这般火候?”言下颇有些心烦意乱。

周四走出十余丈远,听前面没了声息,遂收住脚步。那人沉默了许久,打个唉声道:“看来松竹是想让我死了。他命你来此,还有什么话说?”周四此时离他极近,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当下不敢分心答话。

那人见他不语,自顾自地道:“这些年你师傅养我不杀,其意我自知晓,只是他这人心高气傲,不肯明说罢了。今日你来这里,我才知他已不稀罕我这套掌法了。可他掌法既已高我甚多,本该亲手将我杀了,才称心愿,却为何派你前来?这可不是他的性格。”说到此处,突然醒悟过来,怒道:“难道他这等自负,竟派手下弟子来杀我么?”一语说罢,放声大笑,笑声中却满是悲愤之意。周四暗想:“照他说来,松竹这些年不下毒手,乃是贪图他一套掌法。此人是谁?竟连松竹也艳羡其技!”

却听那人冷笑道:“松竹既派你来杀我,事先却断我饮食。这等小家子气,还惦记着称霸江湖,真让人哭笑不得。也好!我倒要看看他教的弟子有何能为,配来取我性命。你把铁门打开,咱两个活动活动筋骨。”只听嚓地一响,那人划着火镰,将身边一根长烛点燃。烛光荧煌,一条长长的身影顿时投到周四脚下。

周四心中一喜,只见前面数尺远近,果然立一道铁栅,栅内先窄后宽,里面竟可容纳数人,那人靠在最深的石壁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上似笑非笑,神情诡异之极。

周四凝神注视,见这人身材好不高大,头发乱蓬蓬遮住面目,身上穿了件破烂长袍,已辨不出本来颜色。猛一望去,活似茹毛饮血的野人,任谁都要吓一跳。他多看几眼,忽生出一种异样来,只觉对方藏在发后的两只眼睛,竟是说不出的邪恶凶狠,一经被他盯住,心间直似有血刃相侵,全身每根毛孔都竖了起来。

那人看了他一会儿,轻声唤道:“你为何还不过来?是怕我手里拿了杀人刀?还是怕我揣了歹念头?”说话间脸上荡漾出一丝笑容,声音转柔,撩人魂魄。

周四心中一宽,不自觉地向前走来,随即醒悟:“不好,这厮是在施法惑我。”当即把定心神,突然大喝道:“杀人刀也好,歹念头也罢,总强似假充雌声,摄害人心!”边说边潜运真息,一字字传了过去,极具穿透之力。

那人毫无防备,激凌凌打个冷战,面色登时变了。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复了常态,嘿嘿笑道:“小道士果然有些门道,你进来吧。”

周四走到铁栅前,眼见仍有铜锁把封,当即蜷曲一指,向锁身弹去,啪地一响,铜锁断裂,落在地上。那人见状,大瞪双目道:“这……这是什么功夫?是松竹传你的么?”周四不吭声,拉开铁栅,走了进来。那人满面惊疑,从上到下又打量周四一番,嘴唇动了几动,欲言又止,低下头不知打起了什么主意。

周四就近观瞧,见这人体如高杆,形相清癯,须髯满颊,甚有丰姿,只是一张脸白里泛青,非是常人之色,暗淡烛光之下,隐约透出一丝鬼气来。他猛兽在前,不敢大意,急向这人手足瞥去,不看犹可,一看魂胆飘扬:原来这人手脚并无锁链牵缠,竟是自由之身!

周四一惊之下,倏地跃开两丈,左掌护身,右掌疾拍向前。那人见他神情慌乱,斜眼笑道:“小道士好生仔细,与你师傅倒没差样。他靠几条锁链虽锁不住我,这铁鞋却端地厉害。牛鼻子会耍花样,我算是服了他了。”从地上拾起几条铁链,向周四掷来。

周四侧身闪开,向他脚上望去,只见果然套着两只铁鞋,鞋底与下面一块巨大的铁板熔在一起,原来早将这人牢牢钉住,心下登时宽解。

那人见他戒心已消,忽露出不屑的神情道:“我本打算与你较量一下掌法,但看你适才那一掌的火候,倒也不用比了。你回去再练二十年,或许能杀了我,目下却是不行。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拿去交给松竹,他看了此物,定会亲自前来。那时我与他做个了断。”探手入怀,颤抖着掏出一物,背过身看了半天,又紧紧攥在手中。

周四见他目中晶莹,显是对此物极难割舍,不由得好奇心起,走上前去,伸出手道:“何物如此珍惜?拿来我……”一个“看”字尚未出口,那人突然抓住他手臂,顺势向怀中猛带。

周四猝不及防,待要拿桩站定,忽觉对方力道收了。便这么微一迟疑,那人手上立时生出古怪,一捋之间,看似浑不用力,周四却定身不住,望前便栽。那人见周四失了重心,狂笑一声,一口咬在他后颈上,仿佛饿狼扑住了羔羊,只顾撕扯皮肉。

周四头垂腰弯,什么招术也施展不出,情急之下,两股大力齐向颈部冲来。那人正欲吸血噬肉,猛然间大叫一声,双手捂住脸面。

周四得此良机,一掌击向他小腹,出手毫不留情。那人右手仍捂在脸上,左手虚晃之间,已搭上周四掌背,只用几根指头送劲,便将来掌带在一旁。周四招术使得老了,被他轻轻一带,竟有些站立不住。那人一有觉察,立时转身,腰腿之力倏然传上指头,把周四斜着抛了起来。这一下举重若轻,确是难乎其难。须知如此抛人,必得两者功力相差悬殊,始能做到,那人行来毫不费力,一者欺周四下盘不稳,二者劲力极巧,确有神鬼莫测之功。

周四惶然落地,颈后疼得钻心,眼见那人满脸鲜血,狰狞无比,心下又恨又惊。那人手捂口鼻,静静地站了半天,忽然吐出几颗断牙来,恶狠狠盯住周四道:“小畜生好不吝啬!我腹内无食,便吃你一块肉,喝你一口血,也不算委屈了你。你直这般寻死,须怪不得我不留全尸!一会儿先拿你充饥,待松竹来时,再与他见个高低。”

周四怒极,飞身上前,一掌击向其面。那人略闪一闪,来掌便即走空,跟着右手一穿,托在周四腋下。周四大力袭身,顿觉体欲飞空,一惊之下,急忙抓向那人手臂。哪知触及其臂,五指居然使不上力,连握几握,硬是握之不拢。那人随手一划,将周四腾空击起,大笑道:”老子这条手臂,除单思南外,天下无人握得。凭你手上那点功夫,可还差得远呢!”

周四飞了起来,后背直撞上顶壁,这才想到:“看来我肩头剑伤不轻,不然绝不会握不住他手臂。今日两次着道儿,可被他看得轻了。”向斜滑了出去,立住身形。那人大为得意,看了看手掌道:“老子这盘根冲空**,练成后还不曾用过。今日借你身子一试,那是你的福气。”

周四莫名其妙地飞起,本自惊疑,忍不住问道:“什么是盘根冲空?”那人笑道:”小道士没个见识,连盘根冲空也未听说过?这盘根冲空乃内家无上心法,久练之下,可使周身筋膜腾起,劲入骨髓。功深者气贯三才,体可腾空,尤其大腿两侧到脚趾之筋膜尽呈上翻之势。与人交手,对方触身即飞,筋断脉绝。你这小道士能抗此一击,倒真是不易。”说到这里,又颇有感触地道:“这功夫原是难练的紧,我年轻时不得门径,总觉无甚长进。可巧你师傅囚我于此,送了这双铁鞋给我穿,逼着我终日站立,不得不苦修桩功。这几十年站了下来。竟把此门绝学练成了。可惜太晚了些,没法与人较量,只用来吓唬你这小道士,又有什么乐趣?”

周四心想:“他几十年不躺不卧,这份苦功无人能及。此人虽然凶狠狡诈,毅志倒也坚强。”念及此处,傲气陡生,正容道:“尊驾休要夸口,我倒要领教这盘根冲空的威力。”那人冷笑道:“小道士就口气像你师父,本事可没学多少。你若能接得下我十掌,便算你没白在武当山学艺一回。”

周四闻言,反而沉住了气,一掌轻飘飘打来,如风吹流云,行止难测。他适才两次被那人占了上风,皆因料敌不明,难以施展真实武功。这时心神凝定,掌上威力登现,一掌仅推出半尺,身周气流已变。

那人见状,精神一振,不待周四掌到,右手忽然撩起,在身前划了一圈。这一划劲气纵横恣肆,威势极是惊人。周四猛然入目,顿觉迎面风水相激,波澜翻卷,仿佛有滔天怒浪当头压下,一时目眩神骇,手掌凝在中途。

那人气势上压住了他,反似不甚满意,摇头道:”如此比掌,你一招也递不到我身前来,那还比个什么?不如我放下手来,待你近身,再较量如何?”周四大怒,飞身扑上,一掌当胸击落。

那人见来得凶,右掌轻挥,格向周四掌缘。两掌相碰,那人咦了一声,叫道:“这是心经上的内劲!松竹竟传了给你?”言下大为吃惊。周四与他手掌相接,也是一呆:“此人所用分明是心经上的功劲,却为何粗杂不纯?”微一分神,身子又要腾起,忙引气下行,稳稳定住。

那人不能将他格飞,意所难料,大喝一声,掌上忽露峥嵘,只两掌间,便将周四罩定。周四裹在对方雄浑的掌力中,只觉身周掌影飘忽,仿佛有上百只小雀围拢不散,当下两掌翻飞,护住紧要所在,真气溢出体外,欲冲破网罗。那人觉出他内力之醇,似犹在自己之上,脸上露出又是惊愕,又是不解的神情,突然将掌法使开,向周四连攻了三掌。

这三掌直出而侧入,斜进而竖击,气力一发,万棱伸出,端的举动藏神,莫可当锋。周四勉强接了两掌,背上仿佛生出翅膀,再也站不稳牢,眼见第三掌呼啸而来,急忙向那人臂上搭去,借着他身上那股怪力,陡然飞了起来,落在几丈之外。这一下乃是急中生智,虽然挣脱险境,掌法上却输得一塌糊涂。

那人虽是胜了,面上反似罩了一层严霜,盯住周四道:“这心劲上的内功,你师父是几时传你的?”周四故意要惊他一惊,笑道:“我才练不到三年,师父他老人家常骂我脑筋不灵,赶不上众位师兄。”

那人心头大震,圆睁怪眼道:“只练三年,便有这等造诣?”目瞪口呆地立了一会儿,猛然醒悟过来,笑骂道:“小娼妇养的狗弟子孩儿,恁般胆大!怎敢用这话唬你老子?以你目下身手,足可纵横四海,说什么赶不上你师兄,都是他娘的屁话!松竹花费十数年心血,调教出你这样的好徒儿,原来真是要用你来杀我。嘿嘿,这厮是愈来愈异想天开了!”

他前时虽隐约猜到了这一层,但心中原未深信,这时确信无疑,顿生害人之念,仰面笑了几声,又道:“你内功不错,可惜身上有伤,掌法又与我差了一大截,想要杀我是不可能的了。我若是你,不如拍拍**就走,给自家留条活路。年轻人出一次丑,也不是什么坏事。用不了十年,你便能超过你师傅,那时大好江湖尽归你一人所有,岂不强似今日白白送命?”周四暗暗恼火,冷笑道:“依你说来,我今日是无法胜你了?我却有些不信。”说话间昂首自傲,大有目空一切之势。

那人见他神气豪横,心中一凛:“此道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气焰,久后必会超过乃师。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杀了他。”挑指赞道:“好!人有血气,便有争心。这一点你师徒二人都令我甚是钦佩。今日我二人用心较量,不分胜负,谁也不许离开此地。倘有违者,父盗母娼,子孙尽为官奴,门庭永世不改!”这番话前几句一本正经,到最后却不伦不类。

周四心头火起,欺身上前,挥掌向那人头顶拍落。他一直被对方误当做武当弟子,索性将错就错,仍用心经上的内劲摧敌。一掌发出,掌力强猛之极,表面却波澜不兴,隐匿风神。那人见了,喝一声彩,也向周四顶门击来,手臂矫动如龙,丰采多姿。

周四见他式简意足,暗藏无穷之味,当下虽不变招,掌上那一股大力却已收了,前臂似小舟激冰而行,凭虚御风,远离尘嚣,一种悠然之致立时见于掌端。这一变遗貌得神,取意清空,确是极见功力。

那人一望之下,忽想起自家天马行空,畅情适意的往昔,心下倍感凄凉,轻叹一声,躲了开去。周四占了先机,心中大喜,连环几掌,都击向对方要害。那人大怒,只出两掌,便将周四压在下风,掌势腾挪开来,劲气卷荡不息,又把周四牢牢裹住。

周四使出浑身解数,与那人斗了几掌,眼见对方出手如电,掌掌奇幻绝伦,不由得暗暗惊骇。那人一心要毁武当这朵奇葩,哪还容他走脱?当下催动掌力,忽尔绵柔缠裹,忽尔刚坚掠抖,每一招随生随化,浑元无隙。掌法使到妙处,神在手先,意不空回,起落收扬,犹如生龙活虎,谷应山摇。其间连施数种旁门劲法,悄然者细若涓尘;激扬者动如曳浪;凶猛者仿佛恶兽扑食,头顶趾抓,横冲直撞;巧怪者又似灵猿攀枝,展筋缩骨,跳荡不定。当真浩气放纵,壮而无敌。

周四苦撑到七八招上,眼见对方每出一掌,事先都绝无半点征兆,掌法之奇,运劲之妙,实是平生仅见,自知再斗下去,必然中掌,趁那人举掌来击,陡然矮身前蹿,绕到他背后。那人回不得身,脑后却似长了眼睛,双掌向后拍击,掌法仍是神妙无方,但威力却减了许多。周四得地利之便,这才有暇反攻,怎奈那人掌法实在太高,竭尽全力,也不过稍挽劣势。

他绕到对方身后,只想略做喘息,待觉心神稍定,又晃到那人身前。那人见他不肯占这便宜,赞道:“小道士甚有骨气!”掌法一变,劲气缩骨而出,掌力愈收愈紧,再不放周四逃脱。二人这一回斗到十余招上,周四左支右绌,应法已穷,一时无可奈何,又闪到那人背后。

那人两次被他挣出身去,惊怒交集,一面反掌击来,一面嘀咕道:“奇怪!老子这套掌法使开,从无人能脱出掌握。当年你师父若非以凌厉剑气冲破网罗,也绝不会将我擒住。你这小道士怎会……”他眼见周四在自家如此浑然厚密的掌风之中,仍能趋退自如,始知对方内力之深,远远超乎想象,当即掌力愈催愈疾,一时间只见他衣袖飞舞,状如彩蝶,身影却渐渐模糊,难以看得真切。

二人斗了一阵,周四每逢不支,便飘到对方身后,顷刻间往返五次,周身大汗淋漓。须知那人掌法之高,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任何人想要从他手底挣脱,都几乎绝不可能。周四每一次刚要移步,对方杀招立至,招招似疾风暴雨,骤密无歇。

此等比拼,原耗心神,周四虽能侥幸脱身,但随后又得返回险域。饶是他功深体壮,也渐感心力难支。

那人见他几次履险如夷,每一回都借着自家所发劲力,意想不到地闪到背后,其间或从头顶飞过,或自掌下滑走,身法之妙,胆量之大,均非常人所能,虽在懊恼之下,也不禁啧啧称奇。

周四斗到这时,心中却暗暗叫苦。他掌法一小半得自木逢秋传授,大半乃是自悟,虽属上乘武学,威力奇大,但究其玄奥深微,终未达到炉火纯青之境,与那人出神入化的掌法相比,毕竟颇有不如。况且那人身子不动,他已撑不过二十招,真要脱出羁绊,结果更不言自喻。他屡现窘状,忽生歹毒念头,蓦然晃到那人身前,右掌直出,拍向他胸膛。

这一掌看似平淡,两股大力却悄然运聚掌端。他前时存了较艺之心,本不愿施此辣手,这时急怒相催,再无顾忌,内劲使得足了,拍来时反而微风不起,毫无声势。那人见来掌轻若一羽,偏又不留余地,心中大乐,不假思索地举掌相迎。

便在这时,丹田内突然有物一动,周身顿时极不得劲,待要撤回手掌,哪还来得及?只听波的一声,两掌撞个正着。那人全身一震,嘴巴大大张开,就此一动不动。周四则目瞪口呆,连手掌也忘了收回。二人相向而立,都直楞楞瞅着对方,大气不喘,似乎对方身上有不可思议的神通,平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缓缓收回掌来,失魂落魄地道:“原来少林派的宝典也落在了你师父手里。了不起,了不起!天下竟有人能将这两股劲力揉在一起,确教人无话可说。”

周四见他中掌后肢体并不分离,口中亦无血水喷出,已然吃惊不小。及听他说话时语音平缓,竟似毫无损伤,更感骇然:“我自练成这门毒技,但教掌着人身,对方无不血肉横飞,纵是单思南那样的人物,也不免热血在口,拳勇尽失。今日我使出全力,却为何伤他不得?”猛然想到:“难道对方只要练过两经中的内功,我掌上那般神奇威力便发挥不出么?”

他练就这门霸道无比的掌力后,从未遇到任何挫折,此刻出掌无功,方知斯术亦有局限。一时争心尽去,拱手道:“尊驾掌法如神,在下十分钦佩。此番比试是我输了。”他使出看家本领,亦未挽回败局,已知无论如何难胜对方,是以当面认输,不失豪杰气度。

那人被他神奇内功所惊,正自不知高低,听他直承不敌,心中大喜,哈哈一笑道:“小道士总算不糊涂。你内力虽然了得,掌法却还差些火候。我若无这铁鞋束缚,你未必能在我手上走过十招。”周四点头道:“尊驾掌法高明之至,令在下大开眼界。单以掌法论,我确是望尘莫及。”

那人与他一番交手,已知这青年实是武林中百年难遇的人物,听他出此誉美之词,欢喜无限,仰天大笑道:“论及拳法,少林神光堪称天下无敌;说到内功之醇厚奇谲,明教周教主亦可算不世出的奇才;另外指头上的功夫,要数单思南独占鳌头;剑法不用说了,自然是你师父第一;可提到掌法,老子却睥睨众侪,谁也不放在眼中。我这套‘百鸟惊飞’掌法,当年若在江湖上报第二,没人敢出来争第一。斯后我苦研心经,又从中习得数套精妙掌法,加之练成了盘根冲空的活劲,威力自然更胜前时。目下纵使称名第一,也当属持平之论。”

周四听他自吹自擂,心中不悦,冷笑道:“尊驾掌法既高,又擅夸夸其谈,我看倒可广收门徒,终日抱膝高坐,授艺自炫,以求不世之名。”那人正在得意之时,听后也不恼火,反叹了口气道:“但凡天才,其技与生俱来,死后也一并带走,无人能够继承。平庸之辈只配顶礼膜拜,一旦刻意模仿,不是不伦不类,便是面目全非,到头来画地为牢,反要骂贤者所传不真。”

周四闻听此言,忽生异念,微笑道:“尊驾这套掌法虽然神妙,却非高不可及。我倒想依法一试。”言罢双掌飞动,依照那人出掌模样,连着攻了数掌。一时间袖裾飘飞,劲气漫卷,威势十分惊人。

那人信手拆格,将来掌一一化解,哂笑道:“此掌名为百鸟惊飞,其奥妙全在一个‘惊’字。一旦出掌,招招激若雷霆,密如丝网,罡气遍布周身,毫无间隙。对方只一搭手,便似飞鸟惊弓,仓皇欲走,而四周早布下天罗地网,又哪能放他走脱?往往一惊之下,斗志全失,不战而败。你起手便漏洞百出,给对方留下逃生之路,又能惊得了谁?你以为百鸟惊飞,真是要将鸟雀吓走么?”周四脸上一红,默不作声。

那人眼珠转了几转,忽露出笑容道:“你真的想学这套掌法?”周四见他目光有异,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并不吭声。那人嘿嘿一笑道:“小道士倒有心计。你奉师命来此杀我,若就这么回去,原是无法向你师父交待。你是想从我这学上几招,拿回去给你师父演示。他一见我这套掌法比武当派的绵拳高明百倍,自然不会怪你。也好!老子今日便成全了你,粗略指点些诀要,日后你掌法大成,可不要忘了这份恩情。”

原来他害人之心未去,眼见周四认输,只恐他就此出洞,故而欲借授艺之名,先将对方稳住,一有机会,便要猝下杀手。

周四自投反营,所遇奸徒不少,于诡诈之道颇有领教,一听此言,立识其心,表面却假作不知,抱拳道:“尊驾有此美意,却之不恭。在下敬聆教诲。”

那人大喜,说道:“我先将前二十四式柔身活掌演给你看。你用心记下后,再来向我攻击。”话音未落,身影突然朦胧,只一交睫,又变得异常清晰,原来已停下手来。

周四这一回离他稍远,看得分外仔细,眼见他举手便歇,虽然快逾闪电,但其间确是使出了二十几式掌法,每一式都从绝不可能的角度变招换劲,招招承转无痕,形虚意渺。乍一收手,观者眼前掌影未灭,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

周四看得呆了,寒意涌上心头:“此掌一经使出,直教人生出莫名的恐惧,又岂止是一个‘惊’字所能涵概?我欲学他手段,看来只是妄念。”那人不知他已然灰心,笑道:“这二十四式你已看到了,快些向我出招,我好指出不足。”周四骑虎难下,只得欺身上前,挥掌相击。他悟性极高,虽在短短的一瞬,已记下了前面十几掌的模样,举手间连攻四招,动作之快,包罗之广,与那人如出一辙。

那人见这几掌颇得神髓,遽然一惊,正要寻机下手,周四却突然向后退开,一脸沮丧。原来他使到第四招时,明知道应该右臂反撩,方能一气连贯地转到下一招上去,但这一撩角度极怪,乃是逆着生理方向转臂。他关节处一阵酸痛,掌上立现拙笨之象,自知不行,只得后退。

那人不明就里,疑道:“你为何不接着出招?怕我招架不住么!”言下大有怒意。周四垂下头道:“这一招我承转艰难,肩骨直欲断裂,实难如尊驾那般自然而然,毫不牵强。”那人冷笑道:“亏你还练过易筋经,却不懂松骨挪筋之法。须知四肢百骸皆兵,妙在人用,一处不到,一处是谜,故非周身彻底完活,难于技击。那一招‘反水不收’,看似绝不可能,但你撩臂之时,为何不将肩骨脱出骱内?这一变常人自然是要脱臼,但你练过易筋经后,臂上伸筋尽可随意挪移,只须向上略缩半寸,便可使关节离骱不脱。这道理少林神光是知道的,可笑松竹宝典在手,偏偏悟不透关窍。”

周四听了这话,陡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当下依法试来,果然顺势转到第五招上,虽然略显滞涩,但毕竟是头一回如此巧妙的变招,心里充满了喜悦。

其实这道理说来也甚简单,只是常人未能脱胎换骨,自然连想也不敢去想,而少林僧习过易筋经后,武功已然极高,又断不会挖空心思,在这等细小之处留意。故知者本已极少,能者更如凤毛麟角,百年难得一见。

那人看在眼中,惊在心头,喝彩道:“好个易筋经!果能涤荡形骸,更易筋骨。少林独享盛名,确非幸致!你再来试试吧。”

周四静思片刻,陡然扑来,一口气连攻十掌,好似下了一场密雨。那人见他出手突然快了数倍,不敢怠慢,舞动双掌,用心争强。周四初得妙法,一时难以得心应手,不免落在下风,但既明白了最关键的道理,百忙中已能与那人对攻数招,不似前时只守不攻,毫无还手之力。

二人均是出手如电,倏忽间已过了二十多招。周四渐渐斗得熟活,方知这法子原来尚有许多灵巧的变化,由肩至肘,由肘至膝,通体每一块活骨尽可借伸筋之力任意松挪。他悟及精微,变招越来越快,顷刻间将那人所授二十余掌使了两遍,但觉全身犹如重塑,心中畅美难言。

这一回直撑到五十余招,周四方感不支,当即向后跳开,谨防有变。他前时脱身艰难无比,此刻说退便退,甚是从容,连自己也感奇怪。

那人与周四相斗之际,眼见他每出一掌,俱是自家熟稔之极的招术,而换招之快,竟不给自家留半点下手的余地,心中羞怒不堪:“松竹从哪里觅到这样的好徒儿?悟性当真亘古罕有!这小道士已生戒意,我须隐忍一时,先稳住他再说。”想罢强抑凶心,笑了一笑道:“这柔身活掌你学得倒也不差,但却不是我最得意的手段。我既说授你掌法,总得拿出体己的东西。现我将七十二式‘万壑争流’演示一遍,你可看仔细了。”说话间演练开来,虽是缓缓施为,仍自快捷异常,眨眼工夫,便已使到尽头。

周四大瞪双目,直看得热血沸腾,只觉这七十二式似融汇了天下所有掌法的秘奥,变化之繁复多端,实非人力所能穷尽。他虽明白了松骨挪筋的法门,但其中有十余式太过匪夷所思。饶是他聪明绝顶,亦难探其幽妙,便是如何衔接也茫然不知,只得向对方求教。

那人急盼周四来斗,手上比划,口中解说,将他所提疑问尽数答解,更将行掌运劲的诸多诀窍也说了出来,自忖周四学得匆忙,纵有进境,也难与自家比肩,是以并不担心。

周四听他口吐莲花,每一句都含着极深奥的道理,一时喜不自胜。但那人只挑些最紧要的说了,中间许多铺垫全然省略,他苦思冥想,仍觉有四五招大悖常理,不可思议,于是走到一旁坐下,闭目沉思。

那人大急,嚷道:“老子传了你这多真知,你还想个什么?快快上前来斗,不明之处,咱们边打边说!”眼见周四并不起身,焦情难耐,一面骂不绝口,一面将掌法中极细微的变化说了出来。

周四闭目倾听,领会又深一层,几处疑难经他一番诠释,顿时迎刃而解。愈想下去,愈觉这七十二式掌法与心经大义暗合,而一旦衍生开来,又不仅是掌上这些变化,尽可易掌为拳,变拳为指,更可把掌上的招术移到脚上,直是千变万化,没有终极。

他虽得周应扬传授心经,明晓修习内功的精义,但未见真本,便不知其中实战的法门。此番由那人详加剖析,顿觉豁然开朗,站起身来,说道:“我还有一事未明,尊驾能否再吐珠玉,指破迷途?”

那人见他兀自缠问不休,咆吼道:“小畜生恁地罗唣!你只记住临敌之时,不论对方出掌多快,自家催劲多疾,都务必调理丹田,使之盈润舒适。我这掌法全部秘奥尽在于此,只要自家丹田舒适得力,对方必不得劲,否则趁早逃跑,别他娘的与人纠缠。老子把什么都告诉了你,你到底来不来斗!”这番话正是周四心中所求,料事之明,实堪称奇。

周四再无疑惑,迈步上前,运掌缓缓击来。那人见来掌迟拙无威,皱眉道:“这是……”一言未了,周四突然逼到近前,两掌似穿花浪蝶,起落扑飞,化成两团迷影。那人措手不及,登时落在下风,惊怒之下,连施十余记杀招,方才挽回劣势。

周四见状,掌法陡然一变,七十二式‘万壑争流’自手上奔泻而出,招招大变模样:原本是一套威力极强的掌法,这时却不拘手足肩胯,一股脑地派上用场,忽尔掌里加指,欲图取巧;忽尔又拳中藏腿,暗做偷袭;明明是举掌直击,神嗔意怒,到中途偏要掌藏肘现,怪态迷心。种种意想不到的变化,尽都跳脱而出,当真神出鬼没,首尾难辨。

那人见自家这套掌法被他使得不伦不类,登时火冒三丈。无奈对方如此一变,威力居然奇大。他一时摸不着头脑,顿感应接不暇,无形中取了三分守势,不敢再似前时那般狂攻猛打,毫无顾忌。

周四见这般斗法大是对头,索性放开胆来,专挑最险怪的变化拼凑成招,与那人正大掌法争奇斗艳。斗到酣处,周四丹田内愈来愈是舒服,出手全不思索,一些平时看来毫无道理而又绝不可能的招术,这时只要放胆去想,手上便能轻而易举地做出,明知道仍处下风,心中却从容安静,躁意皆消。再看对方来掌,已觉不出特别的迅疾,对方掌法中的那个‘惊’字,至此已是荡然无存。

那人见他出手之快,于松骨挪筋之法领悟之多,全不在自己之下,心头如罩寒霜。及见他变招不拘一格,但每一式都与自家所授真义契合,更似掉入冰窟,头脑麻木:“原来我这套掌法变化之奇,竟有许多处连我茫然不知。此子教一知十,委实羞煞授者。”羞愤之下,蓦然使出‘百鸟惊飞’中最具威力的‘弥天九式’,掌力铺天盖地般压来,洞内顿时土屑飞腾。周四斗到这时,非但惧意全无,且是兴趣盎然,欲罢不能,对方攻来的招术越妙,灵感越是不断地迸现。当下从容回击,连着几招,竟都闪出‘弥天九式’的影子,现学现使,针锋相对,半点也不退让。

那人怒火万丈,大叫道:“我操你武当派八辈祖宗!老子若这套掌法也赢你不得,立时撞死在你脚下!”说话间,脸泛青光,活似厉鬼相仿。周四笑道:“尊驾不必动怒。你这套掌法虽是盖世绝学,但我只须稍加变化,便能吓你一跳。你可相信?”那人气炸心肺,一面发掌不停,一面声嘶力竭地吼道:“小畜生想吓老子一跳,老子先把你打回娘胎里去,吓那生你的小娼妇一跳!”吐一字便发一掌,掌掌峻骨高风,口中却污秽不堪。

周四大怒,暗将两股力道运上双掌,大吼一声,使出这套‘弥天九式’来。他适才虽未同时使出两经中的内劲,但随意创新,妙招不断,已然令那人大感头疼。这时两股力道齐施,忽尔左掌使出心经上的功劲,忽尔右拳又同时用上两经中的大力,拳劲倏然易置,不可捉摸,顿时把这‘弥天九式’使得迷离扑朔,神猜鬼疑。

须知他两股力道这般潜换,便是一套最普通的拳法,亦能凭空生奇,何况‘弥天九式’本就繁复之极,如此一来,更不知增了几倍的威力。那人摸不透对方拳掌中劲力的变化,只接了几招,头上已冒出汗来。眼见周四百骸成兵,纵情挥洒,后面更不知有多少奇招妙式将要出笼,心底霎时一片冰凉,暗悔不该授其至法,以致将自家逼上绝路。

高手较艺,若不知对方力自何出,如何换劲,已是必败无疑。他是武学的大行家,只一搭手,便知如此相斗有败无胜,能否撑过五十招,也是毫无把握,但若就此认输,又实在太过羞人。故此苦苦支撑,只能眼看着自家掌法在对方手上大显神威,却是无可奈何。

二人斗了三十余招,周四拳脚齐施,换劲越来越怪,连自己也分不清哪一拳用的是易筋经,哪一脚使的是心经,但觉两经中的妙义潮水般涌出,瞬间所思所悟,竟比深山中数年苦求还多。到此一步,早已跃出对方所设樊篱,独上高峰。

那人每接一招,都似押宝一般,把性命当做赌注,自知再斗下去,必会输得狼狈不堪,心中暗叫:“难道我便这么认输了?难道我真要向武当弟子屈服!”突然之间,身周生出一个巨大的漩涡,疾速旋转开来,势头十分凶猛。那人一惊之下,忽觉丹田内痛胀无比,周身极不得劲,且双掌也酸软麻木,力道全失。当此境地,胸中顿时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悲哀,眼见那漩涡愈转愈疾,仿佛随时都会炸裂,突然垂下手来,大叫道:“罢了!”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面上再无半点血色。

周四一呆,忙停下手来,安慰道:“尊驾不必懊恼。在下虽是胜了,却赖你指点关窍。以掌法论,我仍远为不敌。”那人苦苦一笑,凄声道:“你若非蹄子爪子一起用,是赢不了我的。”长叹了一声,又闭上双目道:“怪只怪莫某腿不能动,若是能动,你又哪配在我面前谈什么胜负?”周四听了这话,心中一动:“难道会是他?”当即笑道:“这有何难?我且放你出来,咱二人再来比过。”他与此人斗了多时,对其掌法虽已知之甚详,却不知对方一旦脱出身来,更会有何等惊人的手段,于是上得前去,伸一足踏住铁鞋,两股力道沉至脚底。一声轻响之后,铁鞋已然碎裂,跟着又将另一只铁鞋踩成四截。

那人见束缚自家多年的物件竟被他轻易毁去,直惊得毛发皆立,呼吸都几乎停止了:“难道两经中的力道合于一式,便能摧折万物?”随即想到:“果真如此,他入洞时便可杀了我,却为何还要与我比试掌法?莫非他师徒二人早设下圈套,直待将我掌法尽数学了去,这才露出杀机?”一念及此,更觉周四此举不怀好意,想到对方若无十分把握,断不会放开自己,霎时冷汗遍体,呆呆地站在原地,竟不敢挪步。

周四笑道:“尊驾几十年不曾挪移,难道连怎样迈步也忘了?”那人心慌意乱,死死盯住周四,不敢向前迈步。过了好半天,方才抬起左足,却是向后迈去。哪知脚掌尚未踏实,身子突然弹了起来,笔直地撞向顶壁。

原来他所练‘盘根冲空’**已到了极高境界,前时有铁鞋约束,还不觉得怎样,这时成了自由之身,居然触地便起,全然不由自主。那人头颅重重地撞上洞壁,跟着疾落下来,未想着地后反力更大,又将他弹上半空,反复几次,方才定住身形。轻功到了这般地步,实教人哭笑不得。

他几十年来如扎深根,想要移动毫厘也难,此刻才脱羁绊,便有冲天之势,心中哪得不乐?一时浑忘了周四在侧,向左走出几步,忽又向右跳出几丈,手摸洞壁,声音颤抖着道:“这是真的?这是真的?我真的可以走动了?”说罢似犹未相信,又连翻了几个空心筋斗,突然大笑起来,手舞足蹈,如痴如狂。

周四见他随便纵跃,轻功已在自己之上,不知如此一来,能否再与他匹敌,向后退开两步,说道:“尊驾大愿已偿,我二人再来比个高低。”那人闻言,狂情登敛,心中飞快地盘算:“此道邪技在身,我怕是一掌也接之不下,便已粉身碎骨了。看来只得耍赖,方能保住性命。”突然反手一掌,将身后的长烛震灭,跟着猱身扑来。二人前时虽斗得凶狠,但因彼此留心,故而长烛忽明忽暗,并未被劲风吹灭,这时骤然漆黑一片,那人自是大占便宜。

周四眼前一黑,便知不妙,正要飘身后退,那人已绕到他背后,将他腰臂一起抱住。原来那人不知周四毒掌已害他不得,虽在黑暗之中,仍恐他施展邪技,是以死死箍住他双臂,不敢放半点宽松。

周四猝然被制,惊恐万状,右腿向后反勾,身子猛然下蹲。这一下误打误撞,正是“紧那罗拳”第一式,虽然两手难动,只使出了小半招,威力已自非同小可。那人只觉对方身体突然间膨胀起来,一股大力潮水般撞在胸口,登时两脚离地,倒飞了出去。砰地一声,身子印上洞壁,挂画儿一般,半天也不滑落。

周四看不见对方落在何处,情知他目力极佳,一旦靠近身前,自家这条性命便要丧于此洞,当下双拳挥动,不由自主地使出“紧那罗拳”。这拳法本就是当世最神奇的武技,他前时在少林虽不得要领,一经施展出来,威力已是十分骇人,这时既学得松骨挪筋的法门,又悟到了掌法中极高深的道理,用到拳法上来,自然如虎添翼。腾挪之间,招招顺畅无阻,拳劲撞向四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四周石块不停下落,仿佛天崩地裂一般,整个山洞都在抖摇。

那人落地之后,本想再次偷袭,不期对方一招使罢,突然大露狂态,跟着连出几招,尽似巨象撞山,威猛无俦。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等激壮雄烈的拳法,若非亲眼目睹,真不信一人之力,竟可傲然比天,当下慌忙出掌,与扑面而来的大力相抗。哪知方一相触,全身骨骼便劈啪乱响,须发也被震断不少,实是招架不住。身当此时,再也顾不得脸面,急忙缩在角落,藏头掩胸,紧抱双肩。

此刻周四目难视物,挥拳乱打,本无固定方向,但劲风所及,却将那人衣袍震得片片飘飞,连腮颊也裂开了几道血口。那人趴在地上,只觉对方每一拳都是打向自己,渐渐受力不过,双膝竟陷入土中,身上也被石土覆盖。一抬眼间,只见周四面上悲喜不定,时而怒目切齿,时而欢颜如醉,恍似中了魔障一般,直惊得三魂入地,七魄升天!

二人一个藏身不迭,一个抡拳不止,直过了半晌,周四方觉察那人并未近身,不由得停下手来。这一收住拳势,热血立时涌了上来,虽未冲口而出,头上却是一晕,心想:“这拳法我虽勉强使得,可惜不明其理,气血仍把持不住。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方能了悟其极?”黑暗之中,不敢多想,扫视四周道:“尊驾何在?为何不上前来斗?”他见对方不敢近身,已知他当不得‘紧那罗拳’的神力,一时胆气大壮,也不怕他偷袭。

那人到了这时,早已斗志全消,缩在一隅,颤声道:“你……你绝……不会是松竹的弟子,你……你是少林派的高徒!”周四知他藏身所在,更加有底,向前迈出两步道:“何以见得?”那人满脸惊恐道:“我虽未见过少林镇寺之宝,却久闻‘紧那罗拳’的大名。你适才所使若非此拳,又会是什么?”周四笑道:“此是‘紧那罗拳’不假,但我却不是少林弟子。”

那人惧意更浓,摇了摇头道:“阁下既已获胜,也不必欺耍莫某。这拳法少林神光也未必会用,你不是少林弟子,断不能学得此技。”说话间死盯住周四,生怕他故技重施,来害己命。周四冷冷一笑,突然厉声道:“你可是莫羁庸么!”一声好似奔雷,震得洞顶石块又落下不少。那人一惊起身,目露残光道:“阁下何必明知故问?”周四见他应了,微微一笑道:“你可知我是何人?”那人瞧他神情异样,向后退开几步,不敢答话。周四从怀中取出圣牌,举在身前道:“你看这是何物?”那人只看一眼,便惊呼道:“这是神教的圣牌!怎会在你手里?”周四面带威严道:“当年周应扬临终之时,将此物交到我手,嘱我约束教众,共复神教。你是明教教徒,既见此物,如何不拜明尊?”

那人听得此言,哪里肯信?心想:“当年周教主死在少林时,这小畜生尚未出世,圣牌落在少林派手中,原是毫不稀奇。何以他竟用这话来骗我?难道要哄我去杀松竹?还是另有阴谋?”他既知周四不是武当弟子,思路已乱,急切间实难猜出对方有何图谋。

周四见他并不屈膝,脸一沉道:“那心经现在何处?”那人听他问及此事,更是糊涂,心道:“这小畜生一身功力,有半数从心经中得来,若非松竹悉心传授,哪能尽得真传?但他手上明明拿着本教的圣牌,且还精通少林派的神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愈想头脑愈乱,全然忘了答话。

周四心头火起,怒声道:“我问你心经现在何处,为何支吾不言!”那人本就莫名其妙,闻言也火了起来,大叫道:“你既然习过心经,怎会不知经书在松竹手里?那经书几十年前便被他抢了去,不然老子哪会关在这里!”周四早料到心经落入松竹之手,听他一说,再无怀疑,说道:“你且随我出洞,外面尚有故人等候。”转过身来,向外便走。那人听说有人相候,愈发不知所措,心道:“这厮此番入洞,必有极大的阴谋。我若随他出去,只怕凶多吉少。”他几十年来做梦都想离开此地,这时真的放他出洞,反倒怯了,有心赖着不走,又怕周四蛮力相逼,万般无奈,只得移步跟从。其实他如此心惊胆战,倒也高估了周四。

须知周四虽能使出少林这套威力无穷的拳法,但于拳理一无所知,临敌时自不能灵活运用。可巧此番是在洞中,地方甚是窄小,无论他怎样胡抡瞎打,拳风所及,那人都闪躲不开。真要是在宽敞之地与高手较量,对方固然近不到身前,但只要向后退开数丈,也就无甚大事。那人不知虚实,虽已脱下铁鞋,却徒然丧了斗志,可算是十分的冤枉。

二人向洞外走来,那人几次想从背后下手,又怕一击不成,自己反要遭殃。他当年纵横南北,乃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这会儿却提心吊胆,似小童一般,乖乖地跟在周四身后。

周四也不回头,肚里寻思:“前时那人将我引入山洞,看来倒是一番好意。却不知此人是谁?”心里惦记木盖等人,此念一闪便过,加快脚步,走出洞来。

二人离了洞**,那人四处张望,不见半个人影,心中起疑:“这厮说有人等候,为何却不露面?难道另有图谋?”想要逃遁,又恐真有埋伏,遭了暗算,一时犹犹豫豫,边走边思谋对策。

周四顺原路而回,不大一会儿,便到崖顶,眼见木盖等人围坐一圈,正心急火燎地四下张望,一颗心落了下来,含笑召唤。

几人听到教主的声音,连忙站起,个个露出喜色。及见教主身后跟了一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又都吃了一惊。叶凌烟抢先跑了过来,拉住周四手臂道:“教主,你老人家可回来了,兄弟们都……”说到这里,猛然看清那人模样,不由惊呼一声,向后蹦跳。

木盖二人疾奔过来,一望之下,脸上也变了颜色。盖天行刷地拔出长剑,怒喝道:“莫疯子!可还认得盖某么?”长剑一抖,直奔莫羁庸刺来。他素知对方掌法了得,不敢稍放闲情,连着几剑,俱是凌厉之极的杀招。

莫羁庸见了几人,也感意外,眼见长剑闪出片片青光,将自家十几处要害罩定,蓦然发出一掌,拍向盖天行脑门。这一掌后发先至,掌风才起,剑光已暗,居然占了先机。盖天行大惊,剑招施展开来,一剑快似一剑,剑上隐隐有风雷之声。莫羁庸自离洞**,如巨兽出笼,早想验证身手,当下纵意腾挪,发掌自试。只几掌间,便将盖天行压在下风,却不急于取胜。二人斗不过十招,盖天行长剑已露窒滞之相,莫羁庸出掌却愈发灵动,每每就要打到对方身上,偏偏收回掌来,另换新招。

盖天行惊怒无比,眼见对方一掌拍奔胸口,突然大吼一声,长剑似惊龙出海,直刺其腹。哪知对方前臂一折,手掌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翻转回来,托在他肘尖。这一下巧妙之极。盖天行只觉一股怪力向上托擎,脚底顿时没了根基,直被弹出两丈多远,长剑再也拿捏不住,脱手飞向半空。旁观几人见了,尽皆失惊,连周四也大失常态,心想:“此人脱下铁鞋,果然胜我一筹!我若无‘紧那罗拳’护身,只怕已死在洞中了。”

莫羁庸见他神情有异,忽地想到:“莫非他一双毒掌本就害我不得?否则黑暗之中,他为何只用少林拳保命,却不使出这门毒技?”一念及此,大放宽怀,不禁狂笑起来。

木逢秋飞身上前,冷笑道:“几十年不见,原来莫兄做了松竹的座上客。”说话间手掌已按在他后背‘灵台’、‘至阳’两**上。莫羁庸浑不在意,哼了一声道:“老木,你也要与我做对么?”言犹未落,木逢秋手掌忽被弹起,余力传上其身,脚下立似踩了绷簧一般,便要拔地而起。木逢秋大惊,急忙飘身后退,心道:“我与这厮当年各擅胜场,如何今日相差悬殊?”

莫羁庸大是得意,嘿嘿笑道:“过了这么多年,你二人武功都没半点长进,难怪我圣教中兴无望。”他久困洞**,并不知神功已成,待与二人交手过后,方知技艺突飞猛进,早已在同侪之上,心下自添欢喜。木盖二人羞愤不已,一时却无话可说。

叶凌烟气往上撞,尖声叫道:“莫疯子!你他娘的在松竹那里学了点本事,便想吓唬咱哥们儿么?当年你杀了宋时晨宋大哥,又盗走了本教的宝典,今日大伙都在,这笔账该算算了吧!”莫羁庸大怒,厉声道:”小丑!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快滚到一边去!”叶凌烟见他凶相可怖,向后退了几步,嘴里仍是骂骂咧咧,不依不饶。莫羁庸恨他口刁,大步上前,便要行凶。萧问道拦住去路,沉声道:“莫羁庸!今日教主在此,你不要太放肆了!”

莫羁庸瞥了周四一眼,冷笑道:“当年周教主死时,这娃娃还没爬出娘胎。你们几个东西胡乱选他做教主,便想挟制我么?”木逢秋见他言词无礼,抽剑在手,森然道:“莫兄竟敢对明尊不敬,看来是有叛教之心了?我教对叛徒从不留情,你是自裁呢?还是大伙帮你了断?”近处几人闻听此言,尽露杀机,立时将莫羁庸围住。莫羁庸自见几人之后,心里已然有底。

他虽对周四有所忌惮,却知一旦相斗,自家纵使不敌,也能脱身自去,故而毫无畏惧,仰面笑道:“你们几个东西一直对我心怀恶意,今日又抬出这假教主来要挟我。嘿嘿,他便真是明尊,又能如何?当年若非冷教主嫌弃我是壮家子弟,这教主之位未必会落在周应扬手里。你们素日与周教主合谋,尚且整我不倒,今日请个娃娃做帮手,又能吓得了谁?”几人听他出此大逆不道之言,目中都射出凶光。木逢秋剑尖一颤,便要动手。

忽听周四冷冷地道:“陈年旧事,何必耿耿于怀?此时松竹正在崖下等候,我等自相殴斗,岂不被人耻笑?”几人见说,立时清醒过来,虽然怒气难消,也知此刻非是火拼之时,都向后退开。

周四走到莫羁庸面前,面无表情道:“莫先生被松竹囚禁多年,此恨不可谓不深。现松竹就在崖下,先生可敢下得崖去,寻他雪耻?”木盖等人听了,惧露怒容,心想:“教主不记旧恶,也就罢了,如何屈尊降贵,求这厮相帮?此举虽是从权,却分明将我等看得轻了。”

莫羁庸听说松竹就在崖下,眉毛顿时竖了起来,转念一想,又恐其中有诈,冷笑道:“这紫霄宫是什么地方?能容你们随便来去?定是尔等打听到松竹不在武当,这才敢摸上崖来,欲盗回那部经书。可巧碰上老子,便想顺手杀了,这时眼见不行,又想诓老子下崖。嘿嘿,你们在崖下伏了什么好手?是柳心云和司马欲飞么?总不成是我那小雨兄弟吧?”他与明教长老归雨亭乃是八拜之交的兄弟,料他不会与自己作对,但想到柳心云和司马欲飞都是极厉害的角色,不禁暗生惊怖。

叶凌烟叫道:“姓莫的,你别胡说八道,不识抬举!教主他老人家大人大量,这是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以为没有了你,大伙便杀不得松竹么?”莫羁庸看了周四一眼,撇撇嘴道:“他是什么教主?分明是少林派的子弟。谅来周教主死前,定是饱受折磨,不得已吐露了心经的真义。众僧既得至法,又得圣牌,数十年苦研深钻,终于调教出这么个好徒儿。但又贪心不足,非要得到经书的真本,故此便以圣牌相要挟,答应以经换牌,两下各得其所。你们几个东西早想独得圣牌,以图自逞,这才巴巴地跑到紫霄宫来行窃。我猜得可是不错吧?”他脑筋极快,左思右想,觉得只有这个解释才合情理。几人听他句句妄悖,直气得浑身发颤。叶凌烟大笑道:“莫疯子,当年周教主可没少夸你聪明,原来你他娘的是个大草包!”

周四也觉气恼,冷笑道:“莫先生不敢去会松竹,也只是技艺不精,胆气未足,又何苦说这些没来由的话,引大伙发笑?”说罢一拂袍袖,转身向崖下走去。莫羁庸受激不过,上前抓住周四手臂,恶声道:“你是说我惧怕松竹?”周四冷笑不答。莫羁庸怒不可遏,突然跃到崖边,纵声喝道:“松竹何在?莫羁庸感蒙深恩,正欲报在今日。快快出来相见!”他当初盗得心经,修习尚不到两年,便被松竹觅迹擒上武当,这些年来虽每日切齿,欲噬仇獠,但自知技艺远逊,也只能潜伏爪牙,埋恨深窟。此番跳出牢笼,便觉察武功大进,复仇之心哪还压制得住?一声既出,大有雷霆万钧之势,直震得远峰回响,草木浮摇。木盖等人听了,人人气乱心慌。周四却喜上眉梢,再不惧松竹狡谋。

应无变于众人说话之际,本来远远地躲在崖边,想要避开这场是非,孰料莫羁庸一声吼罢,猛地将他提了起来,厉声道:“不人不鬼的东西!你说我怕松竹么?”应无变吓得发昏,双手乱摇道:“当……当然……不怕!松……竹……算什么东西?长老……你……放个响屁,也……能……能把紫霄宫崩塌半边。这小子要……要能在长老手上走过三招,兄弟我立时咬舌自尽。”

莫羁庸笑出声来,骂道:“你这么个玩意,还死皮赖脸地活在世上,也真给圣教丢脸。你这便自尽吧!”说着将应无变掼在地上。应无变见他怒气已消,忙满脸堆欢道:”多年不见,长老还是这么威风凛凛。当年神教散了架子,小弟我便想去寻长老,为你端茶倒水,尽点孝心。可惜到了儿也没这福气,直至今日,才得重见慈颜。”

莫羁庸笑道:“我听道士们说圣庙已被烧了,这火是你放的吧?”应无变连忙摆手道:“长老这可冤枉了小弟,那火是……是归长老放的。”莫羁庸眼一瞪道:“你敢诬谄我小雨兄弟,不想活了么?”应无变自知走嘴,忙不迭地打躬作揖,口称不敢。莫羁庸哼了一声道:“待我见了小雨兄弟,再来与你对质。你可仔细了!”说罢不再理睬众人,大步下崖。木盖等人虽恨他跋扈难制,但知有他同行,松竹已不足惧,心中倒也踏实不少。

众人走下石崖,眼看行到崖底,却不见有人现身,心头各起疑团。莫羁庸高声喝道:“松竹小友!明教全伙在此,这便亮个相吧!”声音远远送出,在山间回荡开来,数十里内俱可听闻。过了半天,四下却一片寂静。

众人均想:“难道松竹怯了,并未在崖下设伏?”立等多时,空谷死寂,只好顺来路下山。一路转折不定,直到在玄岳门前,仍不见有人拦路。

周四与大伙走了一程,估计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出山,心道:“此番徒劳无功,却耽搁了许多时日,闯王那里不好交待。我若不趁此时与众人分手,出山之后,可更加走不脱了。”有心告辞,又恐松竹就在前面,几人难保万全。又走出十余里路,这才收住脚步,说道:”前面山岭尽秃,想来松竹不会再有图谋。周四另有要事在身,这便与诸公别过。”说罢向几人深深抱拳,便要离去。几人尽都愣了,好半天无人做声。

周四心亦难舍,目蕴深情道:”松竹诡诈无比,且武功高强,党羽众多,诚不可与之争锋。各位先生日后行走江湖,切不可愤气自激,与其争朝夕之短长。一应诸事,容我缓缓图之。周某不才,它日必当兴旺我教,以报众位拥戴之情。”说到这里,又望向莫羁庸道:“莫先生前虽有过,后当善护教中手足,端心自赎。周某言不多嘱,这便告辞了。”说罢向北面一条小路走去。

木盖等人如梦初醒,慌忙追上前来,将周四围住。叶凌烟死死握住周四手臂,急声道:“教主,你真的要走?”周四缓缓点头。叶凌烟仍是不信,抱住周四道:“教主,兄弟们若让你留下,你不会不答应吧?”周四避开几人目光,说道:“我意已决,各位不要相阻。”

叶凌烟见他一脸的决然之情,心中大急,扑通跪倒在地,抱住他双腿道:“教主,属下当年在昆明城万马军中,亦不曾离开你老人家半步。你为何弃属下如敝屣,丝毫也不珍惜?难道兄弟们对你还不够真心么?”说着哭了起来,声噎喉堵,只是磕头。应无变见此情状,也跪在周四面前,扯住他衣襟道:“教主,你老人家可千万别走,属下此后再不敢胡说八道,畏死贪生了。只要你老人家肯留在兄弟们身边,属下这便去斗松竹,就是死了,也绝不后退半步。”说罢嚎啕大哭,对周四竟是十分的依恋。周四见二人状如孤子,心中一酸,咬牙不语。

萧问道急痛难忍,颤抖着跪下身来,声泪俱下道:“属下又遇教主,立誓追随左右,不死不休。今教主舍我而去,属下惟有先行自尽,方可表耿耿之心。”他外表平易温恭,其实刚烈之性较盖天行犹有过之,当即手掌一翻,便欲轻生。

周四托住其掌,微露怒容道:“先生如此相逼,周某日后不敢再与各位相见了。”盖天行听这话说得重了,忙上前道:“教主纵有大志,也不必定在反营立足。如此眷恋高李等人,直似彩凤随鸦,空负了金实玉质。”周四冷然道:“天行责我所投非人,为何前时又在反营栖身?”盖天行浓眉一挑道:“小秦王乃我亲侄儿。当初我与无变四处飘泊,碰巧与他相遇,一时受邀不过,方才答应到他营中做客。及后在荥阳得遇教主,立时与他告辞。难道教主疑我有作乱之心,欲集乌合之众,成就大事么?”周四语塞,心中烦乱已极。

莫羁庸冷眼旁观,见众人苦留周四,个个意切情真,方知这青年确是一代明尊。他虽觉这新教主来历蹊跷,但自家侮慢尊长,其罪非轻,哈哈一笑道:“几位说松竹就在崖下,原来这话都是骗人。莫某没工夫与你们厮混,可要先行一步了。”大袖飘飘,向南掠去,顷刻间走得无影无踪。几人心思全在周四身上,虽见他一溜烟走了,却也无心相拦。

木逢秋早知周四去志已定,但意中仍存幻念,只盼他回心转意,中兴愿成,上前一躬到地,凄声道:“教主欲返闯营,属下不敢相拦。只是我等一班老朽虽已半身入土,心里却揣着一生的痴愿,非要不知量力,奔波于草泽。每日里劳形苦神,不敢怨苦,连日来入死出生,何曾惜身?虽自愧老大无成,然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此心实堪怜恕。教主纵使心坚如铁,也当垂念愚肠,伴老雀再飞数程。待属下等都闭上眼睛,那时再不会有人烦扰教主,教主尽可振翅高飞,四海翱翔。去留之间,教主量情而决,属下肝肠若碎,不知所云。”说罢拉盖天行拜伏于地,更不多言。这番话情凄意苦,直说得众人悲从中来,相顾饮泣。

周四眼窝潮湿,心肠却是不软,说道:“大家不要难过,日后若有危难,尽可到闯营找我。周四非忘恩负义之徒,但有所求,绝不推辞。”说罢团身一揖,狠心绕过几人,快步向北而去。走出十几丈远,忽听几人在背后呼唤。

周四回过头来,只见几人泪流满面,正冲自己深深遥拜,一时心如刀搅,热泪夺眶而出,展动身形,洒泪疾奔。几人见他终归去了,无不放声大哭,伤心欲绝。

周四悲情绕怀,不可断绝,发足奔了一程,只觉气躁心浮,头脑昏沉。静立许久,方才略有好转,举目望时,四周怪石嶙峋,曲径迷婉,无意间已入歧途。他辨明方向,正要返回原路,突然之间,迎面几块巨石后转出一人。但见这人羽衣星冠,美髯丰颊,背插青锋,湛然若神。刚一露面,便**一股俊伟之气,大有绝世独立,不可向迩之势。

周四一怔之间,已猜出来人是谁,不由得魂飞胆裂。蓦地里寒光一闪,长剑已到身前。那人拔剑飘来,看似不紧不慢,却又翩若惊鸿,捷逾闪电。周四生死关头,知所学诸技均难与抗,惟‘紧那罗拳’方能保命,当下正要出拳,忽然臂上一麻,长剑已刺上其身。来人一剑中的,再不停歇,连出数剑,将周四手足封住。

周四空有一身本领,怎奈身周似有数十把长剑刺来,竟迫得他手不能抬,足不能起,连一招也施展不出。有几剑明明已然躲过,谁料肩、肘、腕、膝同时作痛,偏又莫名其妙地被对方刺中。虽然伤得甚轻,但这等诡异绝伦的剑法,实非血肉之躯可敌。饶是他胆大如斗,也惊得目歪眉斜。

那人刺了数剑,未能伤敌要害,更是吃惊,剑招幻变开来,诡状殊形,愈发灵动莫测。周四见他身如鬼魅,剑剑虚渺无痕,不可名状,心中大感绝望。眼见长剑刺奔胸口,突然仰倒在地,起脚踹向他左膝。

那人心神微分,剑尖垂了下来,仍刺向周四心口,目光却落在脚下。周四得此良机,右手前抓,猛地握住剑身。只听一声脆响,长剑已断成数截,只剩下寸许长连着剑柄,尚握在对方手中。那人这口剑乃是采首山铁精心打制,非但锋利无比,且是坚韧异常,浑不料被周四肉掌一抓,便成碎片,虽然暴伸手臂,刺在周四胸间,但剑锋已钝,自是难以致命。他前时在少林被周四震破袍袖,已知这魔头掌力有异,是以一上来便封住对方手脚,不给他出掌之机。哪成想周四行险折剑,出人意料。他虽占在上风,却怕此魔猝施邪技,自家防范不及。二人一个仰面难起,一个俯身不动,过了半晌,那人仍握住剑柄,死死抵在周四胸口,不敢贸然后跃。

周四身当此时,自知大限已到,汗水涔涔而下,只恐对方断剑无锋,刺入心口,却不致死,直弄得自家半死不活,多受苦痛。

便在这时,忽听那人开口道:“我听说足下在贼中已立大名,何不离开江湖,与天下英雄逐鹿中原,成其大事?”周四一怔,随即想道:“原来这厮是怕我高声喊叫,把木盖等人引来。他一直藏在暗处,谅已知道莫羁庸出了牢笼。这几人若一同赶到,他自是远为不敌。”

却听那人又道:“足下如肯把江湖让与贫道,贫道不数年便可统一各派,与普天下习武之人立言正法,减免杀戮。此不世之功因足下而成,久后必海内喧沸,齐颂逊让之德。”

周四命操人手,豪情尽失,盯住那人道:“若要如此,须得依我一事。”那人露出喜色道:“贫道愿闻其详。”周四心下怆然,垂头道:“阁下若能保少林明教一命不失,周某从此绝迹江湖,再不理会各派之争。”

那人大喜,目中精光迸射,凝视周四道:“贫道早知足下是豪情慷慨的真男子,必不失信于人,以致贻笑天下。今日我二人都立誓言,日后若有违背,一身受万刃所诛,死后血肉成泥,化骨扬灰。”说罢丢下断剑,向后退开。

周四站起身来,眼见那人衣袂飘飘,丰神俊逸,而自家四体血流,狼狈不堪,一时心如死灰,再也无颜与他争竞,长叹一声,黯然离去。

此一去重返大泽,直教万里山河,支离破碎;祖宗田园,尽归胡种。所过处,官民难全骨肉;兴起时,苍生泣血椎心。好男子,平生不做善事;伟丈夫,身后犹积骂名。有分教:脱离江湖又入海,血雨腥风才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