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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艺高人胆大

并不是王风。

那声音入耳,王风同样大吃一惊,这一惊而且比血奴,李大娘吃的那一惊更大。

因为那声音与他实在太接近,他听的实在太清楚。

那声音正就是发自承尘的上面,他身旁不远的地方。

他也是并不陌生。

声音入耳的刹那,他就想起了常笑。

毒剑常笑。

阴森的声音飘忽未去,“喀”一声,一块承尘突然碎裂飞散,一个人连随缺口中飞落。

身轻如燕,这个人赫然就是毒剑常笑。

昨夜他雨中消失,今夜却竟在这里出现。

是什么时候偷进这里,躲藏在承尘之上。

王风也不知道。

常笑显然在更早之前就已来了,是以虽然离开他不远,他也没有觉察。

常笑却一定知道他的偷入。

这正如他先进入,常笑是后来,就不是在他身旁,在这种寂静的环境下,他也绝对没有理由不知道一样。

黑暗中是不是也知道他是什么人?

对付可疑的人常笑喜欢用什么办法,王风多少已有印象,可能只因为有所顾虑,恐怕一击不中,惊动下面的人,才没有对他采取行动,但毫无疑问,即使已知道是他,最少也有一段时候准备给他一剑。

一想到常笑的一支毒剑一直窥伺在自己附近,自己一直就在死亡的边缘,他不由捏了一把冷汁。

常笑既然知道他的存在,到现在为什么对他仍无表示?

只看身形灵活,就知道常笑并未负伤,难道就是眼睛耳朵都发生问题,根本不知道他的进入。

他绝不相信。

常笑的耳朵若是发生问题,又怎会看得到下面的情形,听得到下面的说话。

那到底常笑在打什么主意?

他实在想不通。

官服并没有褪色,却已经很久没有洗换,不单止污绉,上面还满蒙灰尘。

承尘顾名思义本来就是承接灰尘的东西。

厅堂上面的承尘更不会有人打扫,常笑伏卧在上面,衣服不沾上灰尘才怪。

他的面颊上也有灰尘。

这些灰尘却没有掩盖他的威风。

暗淡的灯光之下,官服闪亮的地方仍然滴血也似。

他的眼也充满了血丝,目光却如同火焰一样辉煌。

这目光之中尽是兴奋之色。

在承尘之上,他看到的,听到的已不少。

两年多明察暗访,今夜他第一次有收获。

尽管还未掌握到破案的线索,他却已找到了两个知道血鹦鹉秘密的人。

只要找到血鹦鹉——甚至无须找到血鹦鹉,他都已不难知道血鹦鹉的秘密。

只要知道血鹦鹉的秘密,太平王库藏珠宝一夜之间秘密失踪这件案子。就不难水落石出。

就想到这些,已够他兴奋的了。

他甚至有这种感觉,鹦鹉的秘密在他已不成为秘密。

他更不相信,凭他的身手,对付不了眼前这两个女人。

他便不相信,在他的面前,这两个女人能够再将血鹦鹉的秘密保留。

这十年以来,在他的严刑迫供之下,根本就没有问不出来的说话。

他也不相信,这两个女人会像萧百草那样毁灭自己的生命,不惜以死保守秘密。

他不由笑了。

有笑容,没有笑声。

常笑含笑在一张椅子坐下,辉煌的目光正落在李大娘的面上,仿佛要照亮她的心。

李大娘立时就觉得有一种赤裸的感觉。

她居然能够回报笑容。

这笑容当然已很勉强。

血奴没有笑,脸色已青白。

常笑也不理会她,瞪着李大娘,忽然道:“我虽然已不年轻,力气还是足够的。”

李大娘一旺,道:“我哪来这个胆量要你来帮忙?”

常笑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李大娘轻叹一声,道:“不错,我还没有机会认识常大人,常大人的容貌装束却早已有人对我描述的非常清楚。”

常笑道:“我的行事作风,你是否也很清楚?”

李大娘颔首。

常笑道:“好,很好。”

李大娘道:“什么事很好?”

常笑道:“这我就不必多说废话。”

李大娘道:“不知常大人深夜到访,是为了什么事情?”

常笑奇怪道:“怎么,你反而说起废话来了?”

李大娘又一声轻叹,转问道:“常大人在承尘上面已有多久了?”

常笑道:“武三爷杀人这个厅堂不久我就已经在承尘上面。”

李大娘轻叹道:“委屈常大人在上面那么久,实在不好意思。”

常笑道:“不委屈一下又怎能听到那么多的话?”

李大娘说道:“常大人,你现在还要听些什么?”

常笑一字字道:“鹦鹉的秘密。”

李大娘道:“血鹦鹉的秘密?”

常笑道:“正是。”

李大娘道:“方才我与武三爷不是已经说得很详细?”

常笑沉声道:“我要听的既不是废话,也不是故事,是事实。”

李大娘“哦”的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常笑立即问道:“血鹦鹉,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大娘笑笑,只是笑笑。

常笑接问道:“是不是一个人?如果是一个人,这个人又是谁?”

李大娘还是笑笑。

常笑也笑了,笑问道:“你是不肯跟我合作?”

李大娘这才开口,反问道:“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常笑道:“最低限度我可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这也叫做好处?

李大娘摇摇头道:“你倒是个老实人。”

常笑道:“所以我喜欢听老实话。”

李大娘失声道:“我本来也想跟你老实说话,可惜你的条件,实在太苛刻。”

常笑道:“不算苛刻了。”他一笑,又道:“太平王这件案关系重大,主谋固然罪该万死,同谋甚至窝藏那些珠宝的人同样也是一条死罪。”他转问:“你是否有办法证明自已与这件案全无关系?”

李大娘道:“我想就没有了。”

常笑道:“你是否主谋?”

李大娘道:“不是。”

常笑道:“同谋是否也有你一份?”

李大娘想一想,道:“好像有。”

常笑忽然问道:“我的话,你相信不相信?”

李大娘道:“要看是什么话。”

常笑道:“我要是将你依法查办,这条罪,得将你凌迟处死。”

李大娘道:“哦?”

常笑接问道:“凌迟是什么意思?你可知道?”

李大娘点头,脸色已有些变了。

常笑道:“那是最慢的一种杀人方法,前些时,我曾经将一个人凌迟,结果足足杀了差不多两日,才将他杀死。”

李大娘的面色这才变了。

常笑道:“你说这,是不是苛刻?”

李大娘苦笑,道:“好像并不是。”

常笑笑了笑,又再问道:“血鹦鹉是什么东西?”

李大娘道:“我们还未谈妥条件。”

常笑道:“你不想死得舒服一点?”

李大娘道:“反正都是死,痛快不痛快,舒服不舒服,又有何要紧?”

常笑道:“那你要什么条件?”

李大娘道:“好死不如恶活,第一条件,自然就是让我活下去,至于第二个条件……”

“还有第二条件?”常笑打断了她的话。“你的条件倒不少。”

李大娘淡淡道:“也不多,就只是两个条件。”

常笑道:“第二个条件又是什么?”

李大娘道:“我只能告诉你血鹦鹉到底是什么东西。”

常笑挥手道:“不必再谈了。”

李大娘道:“哦?”

常笑道:“因为我已能猜到你的答案。”

李大娘反问他:“血鹦鹉,到底是什么东西?”

常笑道:“一只鸟,也是一个人。”

李大娘惊奇的道:“真的给你猜对了。”

常笑道:“给我这样的一句话。你就想置身事外?”

李大娘道:“我是这样想。”

常笑道:“你以为我会答应这种条件?”

李大娘道:“不以为。”

常笑道:“除了那句话之外,你还有什么可说?”

李大娘道:“没有了。”

常笑又笑了出来,忽问道:“那给我杀了差不多两日才杀死的那个人,你可知断气之时变成怎样?”

李大娘皱皱眉头,道:“变成怎样?”

常笑道:“我也说不出。”

李大娘微一愕,说道:“你自己杀的也说不出。”

常笑点点头,道:“我虽然不知道当时他变成了什么东西,却知道无论怎样看他都已不像一个人。”

李大娘倒抽了一口冷气。

常笑笑接道:“事后想起来,连我都觉得太过残忍,所以那之后,一直都没有再用凌迟这种刑法,但需要用到,可也绝不会犹豫。”

李大娘试探问道:“对任何人都一样?”

“都一样。”常笑瞟着李大娘。“好像你这样的一个美人,相信很多人都不忍将你伤害,只可惜我天生就没有怜香惜玉之心。”

李大娘的面色又变了一变,喃喃道:“两天才断气,未免死得太辛苦,能够不死自然就更好。”

常笑道:“金银珠宝,无疑很贵重,可是与一个人的生命相较,依我看,生命宝贵得多了。”

李大娘道:“这句话好像有道理。”

常笑道:“简直就大有道理。”他一顿,又接道:“命都没有了,金银珠宝再多又有什么用?”

李大娘连连点头,忽然道:“你吓人的本领倒不小。”

常笑盯着她,道:“你当我是在吓你?”

李大娘笑笑。

常笑目光一闪,亦自笑道:“只是说话有时候的确难以令人信服,可惜的是人都已变了死尸,否则我一定在你面前示范一下,保管不用杀两日,就一个时辰之后,你已不再会怀疑我的说话。”

李大娘害怕的道:“我胆子小,如果你将一个人杀上半个时辰,已经吓坏我的了。”

常笑道:“你是那样才肯说真话。”

李大娘道:“那岂非是一个要人说真话的好办法?”

常笑张目四顾,问道:“你的人真的全死光了?”

李大娘道:“武三爷大概不会说谎。”

常笑叹了一口气。

李大娘道:“不过你还要找一个活人,也不是一件难事,这里就已有一个。”

常笑的目光应声不觉落在血奴的面上。

血奴在冷笑。

常笑道:“你是说血奴?”

李大娘笑道:“她难道不是一个活人?”

常笑道:“谁说她不是。”

李大娘道:“我看你好像并没有将她放在心上。”

常笑道:“你想我拿她来迫你吐秘密?”

李大娘道:“我没有这样说过。”

常笑道:“你却是在这样暗示我。”他突然问道:“她真的是你的女儿?”

李大娘没有作声。

常笑也不等她的答复,道:“如果是,你这种母亲实在世间少有。”

李大娘仍然沉默。

常笑接道:“那不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只可惜你这个女儿我开罪不得。”

李大娘奇道:“你也有开罪不得的人?”

常笑道:“即使天下无敌,权倾天下的人,亦会有些人开罪不得,何况我——”

李大娘道:“你害怕她什么?”

常笑道:“也说不上害怕,只是我很不想跟人拼命。”

李大娘更加奇怪,道:“她好像还没有跟你拼命的本领。”

常笑道:“她却有一个随时准备跟人拼命的保镖。”

李大娘道:“王风。”

常笑道:“除了他难道还有第二个?”

李大娘道:“以我所知,他认识血奴,还是这两三天的事情。”

常笑道:“我只知道他真的敢拼命。”

李大娘苦笑道:“这个人就算不是一个疯子,我看也差不多的了。”她媚眼一瞟,道:“他现在可是并不在这里。”

常笑道:“在!”

李大娘一怔,道:“在什么地方?”

常笑不回答,只将头抬高。

他望着上面承尘。

李大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她才将头抬起,就看见那上面的一块承尘已经打开,一个人正从那里飞落。

一个年轻人,脸色死灰,仿佛带着重病,身形却灵活非常,一点都不像有病的样子。

这个年轻人当然就是王风。

李大娘眼都直了。

她并不认识王风,却相信常笑的说话。

常笑并不像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这个时候更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血奴也瞪大了眼睛,瞪着王风。

她已不止一次阻止王风去找李大娘,冲动起来甚至要挖掉王风的眼珠。

——因为,她是个女魔,男人见了她,没有一个能不着魔的,她看见你,一定不会让你走……

——我只求你不要去见她……

她甚至要求王风。

王风并没有答应,他连死都不怕,又怎会怕一个女魔?

他现在来了,血奴也只有干瞪着眼。

桌子已给甘老头打裂踢飞,周围陷阱的翻板虽未恢复原状,中间的空地已够宽阔。

王风伸手踢脚的飞落,居然没有给他打着人,踢着人。

他落在血奴的身旁,却不敢正望血奴。

是不是害怕血奴又来挖他的眼睛?

他没有作声。血奴居然也忍得住不作声。

常笑看着他们,不禁有些奇怪,道:“你们见面怎么话都没有一句,甚至彼此都不望一眼?”

王风正想回答,血奴已抢在他前面,道:“他怎敢望我?”

常笑一愕道:“为什么不敢?”

血奴道:“他不怕我挖掉他的眼睛?”

常笑又一愕,道:“怎么一见面你就要挖掉他的眼睛?”

血奴道:“因为我叫他不要来,他偏偏要来,叫他不要看的东西,他偏偏看。”

常笑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连看你都不许他看?”

血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东西,只是一个人。”

常笑道:“李大娘?”

血奴默认。

常笑追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血奴不答她。

王风忍不住开口说道:“她害怕我被她迷住。”

常笑“哦”一声,笑顾血奴道:“你的醋意倒不少,竟吃到自己母亲头上。”

血奴的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常笑笑问道:“你现在真的还想挖掉他的眼睛?”

血奴道:“现在不想了。”

常笑道:“已改变了主意?”

血奴不答反问道:“你知道他是我的什么人?”

常笑道:“朋友?”

血奴摇头道:“客人!”

常笑道:“哦?”

血奴道:“我看他这个客人还算不错,所以才一再阻止,甚至动手挖他的眼睛,他却连这都不怕,非要来一趟不可,人家这样不领情,我还好意思再多管闲事?”她冷笑又道:“况且我根本就挖不了他的眼睛,现在人就在他面前,不看都看了,何不由他看个足够?”

王风却没有看李大娘,他在看常笑。

听到血奴这样说,他的目光就转到血奴面上。

血奴偏开脸。

常笑看在眼内,笑道:“我看他这次到来,倒不是为了要看你的母亲,是为了你的生命安全。”

血奴霍地盯着王风,口里应道:“他这么好心?”

王风回答血奴的说话:“我的心现在还未开始变坏。”

血奴盯着他,道:“你不是很想见她?怎么还不将眼睛看着她?”

王风道:“就算我将眼睛看着她,你也不必担心我被她迷住。”

血奴冷冷道:“谁担心你了。”

王风叹口气,道:“她不错很美,迷人的却并不是她的美色。”

常笑一旁忽然插口说道:“岁月不饶人,一个人纵有十分姿色,一到了三十,最多就只剩八分,女儿都已这么大了,我看她四十都有了。”

李大娘即时一声叹息,道:“我看来真的这么老了?”

常笑赶紧摇头,道:“这还不至于,但说到颠倒众生,已没有那么容易的了,武三爷那种男人虽然很多,例外的男人可也不少。”他笑笑,又接道:“方才武三爷之所以忽变的迷迷惘惘,连你拔剑杀他,也要在手中量天尺落地之后才惊觉,并不是因为你的美色,只因为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李大娘瞟着常笑。“你再看清楚,我的眼睛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她的笑容有如春花,眼神却如春水。

常笑就看着她的眼睛,火焰般辉煌的目光突变的剑一样锐利。

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

目光才接触,春水便流开。

李大娘忽然将头偏侧,转望着王风。

王风的目光亦已转向她。

他的面色死白,眼瞳却仍漆黑,秋星般闪亮。

荡漾春水突然停止了流动,聚在一起,仿佛聚成了一个春池。

春池已逐渐干涩。

李大娘叹了一口气。

常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李大娘的面庞,到这时才道:“你是否觉得有心无力?”

李大娘眨着眼睛,似乎听不懂他的说话。

常笑接着又问道:“你那双眼睛练了多少年?”

李大娘笑道:“你看呢?”

常笑道:“有没有十年?”

李大娘道:“有。”

常笑道:“怪不得以武三爷的修养,一个不提防,也被你迷惑。”

李大娘道:“一般人的眼睛比较脆弱。”

常笑道:“由眼睛转而控制一个人的心神的确比较容易,但遇上高手,就未必一定能够成功。”

李大娘点头道:“高手的心神大都比较坚强。”

常笑道:“所以你不必再打这个主意。”

李大娘道:“我知道你们都是高手。”

常笑转顾血奴道:“所以你也根本就不必害怕王风着魔?”

血奴冷笑着道:“他就是见鬼,也与我无关。”

常笑倏的回顾王风道:“李大娘方才那么说你,我本来也有些不服,但现在看来,她说的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王风叹了一口气。

常笑道:“你是否还记得她说你什么?”

——这个人如果不是疯子就是笨蛋,如果不是笨蛋就是糊涂虫。

王风当然还记得李大娘的话。

他所以叹气。

常笑接问道:“血奴的说活,你是否也听明白了?”

王风道:“她说的话并不难明白。”

常笑道:“你现在是否准备为她拼命?”

王风道:“我并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常笑道:“她甚至不在乎你见鬼,你却还要替她拼命,就连我也怀疑你是不是一个疯子了。”

王风道:“我好像还没有发疯。”

常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几眼,道:“我实在不明白。”

王风道:“到底不明白什么?”

常笑道:“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王风道:“其实你早就应该明白了。”

常笑道:“哦?”

王风道:“我只是一个不要命的人。”

常笑瞪着他,摇摇头。

他好像已经明白,又好像还不明白。

王风补充道:“就因为不要命所以我才敢拼命。”

常笑道:“你好像还很年轻。”

王风道:“最低限度比你年轻。”

常笑道:“你一身武功,将来势必有一番成就,说不定名满天下。”

王风道:“说不定。”

常笑道:“你这就不要命了?”

王风笑笑。

常笑不禁亦叹气,道:“你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遇上。”

王风淡笑道:“好像我这种人本来就绝无仅有。”

伤命在阎王针之下的人,他并不是第一个,但仍能保得住性命的,是第一人。

随便什么人伤在“要命阎王针”之下,都绝对活不过半个时辰,他所以能够活到现在,只因为临死之前遇上了叶天士。

叶天士医术天下第一,行踪也是遍天下,要找到他已经不容易,何况他只有半个时辰不到好活。

偏就是这么巧,竟然给他遇上。他实在幸运,这简直已是奇迹。这种奇迹的确已可谓绝无仅有。

叶天士也只能暂时保住他的命,让他多活一百天。

现在还剩多少天。王风心里有数,但并不在乎能否活足一百天。反正都只是一百天。

所以他悍不畏死,他随时准备拼命。他只求在这一段日子之中,多做几件有意义的事情。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常笑当然束手无策。他虽然不知道那许多,但却知道王风真的不要命,真的敢拼命。因为他们第一次交手,几乎就同归于尽。

他痛恨别人插手干预他的事情。他更加痛恨王风。这个人非独干预他的事情,而且还冒犯他的尊严。

如果他能够拿下王风,最少也杀上十日他才肯将王风杀死。

只可惜他连与王风打一个平手的信心也没有。

他虽然一样可以拼命,也恨不得跟王风拼命,却只是想想。

王风不要命,他要命。

他更无话说。一个连自己的生命都毫不珍惜的人,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话能够要挟他就范。

他索性就当王风是个疯子。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觉得好过一些。

一个正常人自然不会跟一个疯子计较,更不会跟一个疯子拼命。所以他只是叹气。

王风望着他,眼睛都好像有了笑意,转问道:“你还在叹什么气?”

常笑现在也想挖掉王风的眼珠了。

他恨得心中滴血,表面上却仍若无其事,道:“我有些感慨。”

王风道:“哦?”

常笑道:“我实在想不到像我这样的恶人,运气居然还这么好,能遇上你这个绝无仅有的疯子。”

王风道:“是运气还是霉气?”

常笑道:“本来是霉气,后来,却是运气了。”

王风听的不明白。

常笑叹息道:“未遇到你之前我一切都进行得颇为顺利,但见到你之后事情就开始恶化,这不能不说是我倒霉,可是第一次没有死在你剑上,第二次再给你乱刀砍杀之下,竟还能逃出生命,却不能说不是我走运?”

王风总算还记得,昨夜在宋妈妈那间魔室内乱刀追斩常笑。

他苦笑,道:“当时发疯的并不止是我一个人。”

常笑道:“到你发疯的时候,却已只剩下你我两个活人,你既要杀人,岂非就只有我一个对象?”

王风忽然变得开心起来,面上的笑容也不再觉得苦涩,道:“我居然没有将你杀死。”

常笑道:“所以我说是走运。”

王风道:“你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常笑道:“平安老店。”

王风道:“你到那里干什么?”

常笑道:“也没有什么好干,只是因为在那里还有我的两个手下。”

王风道:“你还有两个手卜?”

常笑道:“现在一个都没有了。”

王风一怔,道:“他们又是死在什么人的手上?”

常笑道:“不知道。”

王风道:“你回到平安老店的时候莫非他们已经死亡?”

常笑点头道:“那时候他们已经灰飞烟灭,连骨头都已消蚀。”

王风不由的记起了那个被他用红石击倒,未几在长街之上烟灭灰飞的黑衣人。

他随即转向李大娘,道:“那两个官差当然不是你派人杀的。”

李大娘一愕,道:“你莫忘了我那个被你打倒的手下,也是那样在人间消失。”

王风根本就没有忘记。

李大娘接道:“好在还有人证明你当时已经神志错乱,否则我倒以为是你干的好事。”

王风道:“我不干这种好事。”

常笑接口道:“不是你,不是她,莫非是武三爷?”

李大娘摇摇头道:“我看也不是武三爷,这个人我倒清楚得很,还没有这种手段。”

常笑淡淡道:“你真的清楚他?”

李大娘闭上嘴巴。如果她真的清楚得很,这个庄院又岂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常笑接道:“我其实也不认为是武三爷所下的毒手,他对付你已经不容易,又岂会再多树强敌?”

王风点头道:“倘换转是我,我也是暂时袖手旁观。”

常笑道:“他应该看出我并不是来找他的麻烦,我与李大娘发生争执,对于他只有好处,以他那种聪明人,在未弄清楚局面变成怎样之时,是绝不会出手的,却一定加派人手严密监视。”

王风道:“所以你这边全军覆没,他那边马上发动攻势。”

“就可惜棋差一着!”常笑一蹙额,接道:“连他也不是,难道这地方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第三势力存在?”

王风转顾李大娘,说道:“这就要问问她了。”

李大娘皱眉道:“我本来除了这个庄院之外,并没有意思再收购这里的任何地方,一直到武三爷的到来,才改变初衷。”

常笑道:“当时你们有没有遭遇到什么困难?”

李大娘道:“完全没有,这里的人都很合作。”

常笑说道:“他们似乎没有出卖土地的必要。”

李大娘道:“这里天气好,土地肥,在这里的人的确不必担心衣食,但白花花的银子,却也是没有人不要的。”

常笑道:“你们出的价钱当然也很高。”

李大娘点点头,说道:“他们之间不少人,尤其是年轻人也大都厌倦了困在这里,很想到外面闯闯,只不过没有足够的盘缠,根本走不动。”

常笑道:“他们都没有问题。”

李大娘道:“我决定留在这里,已在这里做过了一番审慎的调查功夫。”

常笑道:“你与武三爷于是就将这里的土地一分为二?”

李大娘道:“人也是,所以那之后这平安镇就不再平安,本来善良朴实的人们一变便成了奸险狡猾,不再相互信任,也不能再融洽相处下去。”

常笑道:“金钱的影响力有多大,我一向明白。”

李大娘道:“那一来,每一个人都在邻人的监视之下生活,无论他接待过什么人,他家里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都瞒不过武三爷与我。”

常笑道:“你们这岂非难得有一日耳根清净。”

李大娘道:“这些事都有我的亲信管理,还烦不着我,当然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听取我的意见,不过并不是常有,武三爷那边的情形大概也差不多。”

常笑道:“听你这样说,你们两人之间根本就不可能有第三势力存在了。”

李大娘道:“事实不可能。”

常笑忽问:“甘老头他们又如何?”

李大娘笑笑,反问道:“武三爷死在什么人手下?”

常笑一怔。

李大娘道:“他们其实也可以算得上是我的人。”

常笑道:“我看他简直恨你入骨。”

李大娘道:“岂止入骨。”

常笑道:“他们很可能乘机会报复。”

李大娘满怀自信的道:“他们也许会杀害你手下的官差,却绝不会伤害我的人。”

常笑诧异的“哦”了一声。

李大娘道:“这固然因为他们一言九鼎,也因为他们还不敢开罪我。”

常笑道:“甘老头方才不是看着你的人一个个倒在武三爷的脚下?”

李大娘道:“他虽然承诺不杀他们,可没有答应保护他们。”

常笑道:“只是答应保护你?”

李大娘摇头,道:“他救我只是因为不能让我死。”

常笑道:“你不死,反倒他死了,他恨得你要命,却仍替你卖命,送命?”他笑顾王风,接道:“看来他才是一个疯子。”

王风叹息道:“这地方的人全部都似乎不大正常。”

常笑道:“你是不是到了这里才开始不要命,敢拼命?”

王风道:“未到这里我已经随时准备不要命,敢拼命。”

常笑吁了一口气,道:“我还担心这是种病,到这里的人都会感染多少?”

王风没有再作声。

常笑把眼光带回,喃喃道:“个个都不是,那杀他们的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问题。

常笑目光转望向堂外。

夜色浓如泼墨,堂外黑沉沉的一片。沉沉夜色中,仿佛蕴藏着重重杀机。

常笑锁眉道:“这里看来还隐藏着一个不寻常的杀手?”

这话说出口,就连王风也不禁心头一凛。

骨肉烟灭灰飞,这杀手的杀人岂止罕见,简直恐怖。

神秘的杀手,恐怖的方式,这杀手到底是什么人?目的又何在?下一个要杀的对象又是谁?

这几个问题在王风的脑中闪逝,来得快,去得同样快。

他并没有深思,因为他知道目前怎样想也不会有一个答案。

即使下一个要杀的对象就是他,他也不在乎。死对他来说,现在只是一种美丽的冒险。

他看看常笑,忽问道:“那个杀手在你回到平安老店之前已离开了?”

常笑道:“就算是没有离开,发觉另外有人追杀我,也不会再现身的了。”

王风道:“那追杀你的是李大娘的人?”

常笑点头道:“三个杀手,三把魔刀。”

王风道:“结果却都死在你手下?”

常笑道:“杀他们并不容易。”

王风道:“这之后你跑到什么地方?”

常笑道:“鹦鹉楼。”

王风一怔,李大娘、血奴亦自怔住。

常笑在鹦鹉楼中全军覆没,一个人落荒而逃,谁都认为他远走高飞,离开平安镇,请救兵去了,谁知道他平安老店一转,竟又折回鹦鹉楼。

冒险是冒险,却收到意外的效果。这种方法已并不新鲜,更很难瞒得过老江湖。尤其是近这几年,不少江湖朋友都已晓得用这种手法躲避敌人的追踪。

李大娘也许并不是一个老江湖,但她的左右,大概还不至于一个老江湖都没有。

只可惜追随在他左右的老江湖最少也已有四五年没有在江湖上走动。

一个人长时间远离江湖,即使是老江湖,各方面的反应也会变得迟钝的了。

他们更没有将常笑当做江湖人看待。在他们的眼中,常笑只是个官,大官。

做大官的人大都贪生畏死。尤其是常笑,手握重权,身居高位,正所谓如日中天前途锦绣。

好像他这样的一个人看来实在没有理由不珍惜生命。何况他的人都已死光,他应已看出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相反,他离开之后,无论哪一县哪一府,凭他的身份,决不难再征集足够的人手卷土重来。到时莫说这庄院,就算将整个平安镇夷为平地,在他亦易如反掌。

常笑又怎么肯留在平安镇,又怎么会冒险?

是以,鹦鹉楼不在话下,其他地方,他们亦只是随便查问一下便了事。

他们不错是有他们的道理,道理也算得充分,却忘记了一件事。

常笑左右一向只有十三个官差,并不是一百三十个,就算一百三十个也不是一股怎样大的力量。

那十三个官差,各有所长,武功方面却大都不大好,常笑就只是带着他们十三人,走遍天下。

他们所侦查的都是棘手的案件,所应付的多是穷凶极恶的人。

以身试法的人即使并不穷凶极恶,也够凶恶的了,有几下子的更就厉害。

这种人当然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他们无疑就一直都在冒险,常笑更往往首当其冲。

在他来说冒险根本已不是一回事,不过是生活上的一种点缀。

他绝对不怕冒险。

这并非完全因为他的好大喜功,还由于他的武功。

艺高人胆大。

李大娘怔怔的望着常笑,好一会儿,悠悠叹了一口气,道:“你的胆子倒不小?”

常笑道:“胆小的人根本就不能做我这种官。”

王风即时又插口问道:“你又怎会跑到这里来?”

常笑道:“我是跟着你来。”

王风又是一怔。

常笑接道:“你在那亭子里面喝酒的时候我已经溜出院子。”

王风道:“武三爷那两个杀手没有发觉你的存在?”

常笑颔首道:“他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你的身上。”

王风道:“我将他们杀死,离开鹦鹉楼之后,你就开始跟踪我?”

常笑再颔首。

王风摇头道:“我居然没有发觉。”

常笑道:“因为你只顾尽快赶来这里。”

王风道:“我掉进水里之时,你又在什么地方?”

常笑道:“在门外,我听到水声,却不知是你掉进水里。”

王风道:“我从水里爬上来之际,你大概已进来的了?”

常笑道:“已藏身树丛之中。”

王风道:“那会儿你当然已知那水声是怎么一回事?”

常笑点头笑道:“也知你跟我一样,是第一次进来这个庄院,所以索性就自己另外找寻门路不再追踪你。”

王风道:“你走的一定是一条捷径。”

常笑道:“也不算什么捷径,只不过比你所走的快少许,我藏身承尘上面不久,你就来了。”

王风道:“你大概是从另一边的瓦面进入的?”

常笑道:“好在你没有翻过那边的瓦面,否则看到那边已有一个缺口,势必就从那个缺口跳下。”

王风道:“看到一个缺口,难道我还想不到已有人在下面?”

常笑道:“应该想得到。”

王风道:“那当然亦想得到就不是敌人都必然心存敌意,一下去,随时都可能挨上一剑,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常笑道:“嗯。”

王风道:“我那又怎会跳下?”

常笑道:“如果是别人也许会打消那个念头,你却是一定不会。”他嘴角陡咧,道:“因为你漠视生死,随时都准备拼命的了?”

王风道:“我可没有准备,糊糊涂涂的送命。”

常笑道:“我也没有准备,抽冷子给你一剑。”

王风道:“你先我而入,在我进入之时的确可以暗算我一剑,而且很可能一击就中的。”

常笑道:“但也有可能落空,那一来你我不免大打出手,惊动武三爷他们。”

王风道:“是不是因为有此顾忌,你的一剑才没有刺出?”

常笑道:“如果惊动了他们,你我就非独听不到这许多说话,更会变成了他们攻击的目标。”

王风点头。

常笑忽问道:“他们的话你是否都已听清楚了?”

王风道:“很清楚。”

常笑又问道:“你是否觉得奇怪?”

王风道:“非常奇怪。”

常笑道:“你可想知道这事情的始末?”

王风道:“想极了。”

常笑道:“你我一直都在追查血鹦鹉的秘密,现在这里就已有两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当然你我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王风不由自主的点头。

常笑道:“最清楚的一个人显然就是李大娘。”

王风又点头。

常笑道:“你大概不会反对我追问她?”

王风道:“她与我并没有任何关系。”

常笑道:“我所用的方法也许比较辣。”他叹了一口气,才接道:“你也许看不过眼,我实在有些担心在我快要追问出来的时候,你突然出手阻止。”

王风道:“如你追问别人,也许我真的忍不住出手,追问她,我大概还可以看下去,等到她将血鹦鹉的秘密说出来。”

李大娘一旁竟然幽幽叹道:“我看你也不是一个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人,怎么对我偏就这样狠心?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我受苦?”

王风冷冷道:“对狠心的人,我向来都很忍心。”

李大娘道:“我哪里狠心了。”

王风道:“甘老头武三爷拼命的时候,你是否已经醒转?”

李大娘没有否认,道:“武三爷那一拳对我本就没有发生作用,我并没有昏过去。”

王风道:“这是说你本来可以助甘老头一臂之力,可是你始终没有出手。”

李大娘道:“他们一个对一个,谁都不吃亏,我如果出手相助,便很不公平的了,像他们那种人,就算死也未必会接受这种不公平的结果,一见我出手,说不定,甘老头第一个就先对付我,那会儿,只怕我不想昏过去也不成了。”

王风道:“即使这是事实,在他临死之前你怎么还要加重他的痛苦?”

李大娘道:“我只不过拒绝了他的要求,就换转是你,你可愿跟一个必死之人谈条件?相信一个必死之人仍能保护你?”

王风道:“他们那边最少还有两个人。”

李大娘道:“你是说血奴和韦七娘?”

王风道:“血奴的武功虽然不高,韦七娘的神针绝技却是非同小可。”

李大娘忽问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王风答不出来。

李大娘微喟,道:“武三爷今夜的行动,势必将她也计算在内,在他采取行动之时,一定已派人去对付她,以武三爷的老谋深算,绝不会低估她的实力,你以为她生还的把握有几分?”

王风同样回答不出来。

李大娘道:“在未见到她的人之前,我也只当她是一个死人。”

王风道:“你只跟活人谈条件。”

李大娘颔首道:“死人我恕不奉陪。”

王风道:“所以你索性尽快将他气死,省得他哕嗦下去。”

李大娘道:“纵然没有气死,我看他也很难活得过两个时辰的了。”她轻叹接道:“他伤得那么厉害,多活两个时辰,岂非就痛苦多两个时辰?”

王风道:“听你说,你倒是做了一件好事了。”

李大娘道:“就算不是好事,也不能说是一件坏事。”

王风道:“这样的好事,我现在也想做一件。”

李大娘道:“哦?”

王风道:“常笑找到了这条线索,无论如何是不会放手的了,他既然知道了你这个人,就算今日给你跑掉,凭他的势力,迟早都不难将你找到,以他的手段,你落在他的手上,始终都不免吐露事实,我现在袖手旁观,既省却你日夜奔波,也省却他日后麻烦,岂非是一件好事?”

李大娘一声轻叹,正想说什么,常笑已接口,笑对王风道:“你做了这么大的好事,怎好意思让你的耳目难受,我保证,不会让你瞧不过眼,听不人耳,也保证,不会令她活下去。”

王风笑笑道:“瞧不过眼,我尽可以闭上眼睛,听不人耳,我亦可以塞住耳朵。”

常笑道:“看来你真的很想知道血鹦鹉的秘密。”

王风道:“绝对假不了。”

李大娘即时一声冷笑,说道:“方才血奴还说你是一个正直的侠客,我看你,根本就不像。”

王风冷笑道:“我何曾说过自己是一个侠客?”

他的确没有说过,只说过自己敢拼命,是一个不要命的人。

李大娘冷笑道:“这是说血奴瞎了眼。”

血奴一声也不发。

李大娘接道:“也许她对于侠客有她的定义,我只知道一个侠客最低限度也懂得除强扶弱,绝不会见死不救。”

王风道:“常笑已保证不杀你,你本身也并不见得很弱。”他笑笑又道:“这之前你更是一个土豪,不单止拥有这一半的土地,还拥有一批武艺高强的杀手。”

李大娘闷哼一声。

王风接又道:“况且常笑不是强盗,也不是恶霸,相反是一个朝廷命官。”

李大娘又是闷哼。

王风沉声道:“血鹦鹉的事件非独神秘,而且充满邪恶,你若是一个正正当当的人,为什么不肯将之说出?”

李大娘忽然笑了起来,道:“就算我愿意,也有人不肯答应。”

常笑一声轻叱道:“谁不肯答应?谁?”

轻叱声中,常笑张目四顾。

李大娘就今夜来说,也已不是第一次陷入这种局面。方才她几乎就已落在武三爷手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甘老头。甘老头来,武三爷非独好梦成空,而且还赔上一条老命。

现在这一次,是不是又有人及时赶至,将她从危难中解救出来?

这个人是否又像甘老头一样身怀绝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