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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浪(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从舱中又出来两个人,说是唐开命他们来替换的。柳风舞交待清楚后,便将了望台上的那个士兵也叫下来,一起下了座舱。那士兵绑在桅杆上,虽然有惊无险,却吓得死去活来,下到甲板连站都站不住了,而那个舵手的两只手因为拼命扳着舵杆,两手也合在胸前动弹不得,只怕得一两天才能好。

一到座舱里,他也没脱湿淋淋的衣服,一头便栽倒在床上,倒头便睡。在舱中,外面的狂风暴雨声一下小了许多,几乎听不到,床也在摇晃不休,明明知道前途无从预料,他却仍是梦到了帝都,梦到了父母和她。

等柳风舞醒过来时,只觉嗓子有点发干,头也昏沉沉的,他自知有些受凉,从舱中药箱里取了两颗驱风丹吞了下去。这驱风丹是叶台制成的成药,对治疗伤风极有效,也不知是药效还是心中所想,吞下去后便觉得人好受一些。他摸摸身上的衣服,本来湿淋淋的衣服有些潮,他从衣箱里取出一套衣服穿好,走出了座舱。

一出座舱,只觉眼前一亮,不由得神清气爽。外面的天已亮了,空中飘浮着朵朵白云,也似伸手可及。

风暴终于过去了。他一阵欣喜,舒展了一下四肢,活动活动筋骨。这时,听得身后有个士兵道:“柳统制,你醒了。”

那士兵正在船头用海水擦洗甲板,那些打湿的帆布也张开来放在太阳下晾晒。柳风舞道:“大家都没事吧?唐将军呢?”

“唐将军受了些小伤,医官给他敷好药后,还在睡。柳将军,这场风暴可好生厉害,我们现在在哪儿了?”

在哪儿了?柳风舞突然间才想起这个问题。他还记得那舵手说过罗盘坏了,只怕现在也没人知道在哪儿。他看看四周,大海茫茫,细浪起伏,平静得象一张大大的桌布,破军号宛如这桌布当中的一颗豆子。他道:“玉清真人肯定知道的。”

这时,一个小法师走过来道:“船上收拾好了没有?”

那士兵道:“马上便好,请真人稍候。”他又埋下头去擦洗甲板,似是要将甲板擦到一尘不染。柳风舞道:“玉清真人也要上甲板来?”

“真人说要再做一次龙神祭,以谢天地。统制,这等风暴可把我们吓惨了,大江中哪里这般厉害的风暴。”

那士兵很是健谈,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柳风舞却在想着他刚才所说的龙神祭上去了。龙神祭是要以人为祭品的,玉清子这回要把谁当祭品么?难道,会是她?

柳风舞心头一紧。上一回龙神祭,那个叫朱洗红的少女掉进海里,被自己从海鲛口中救出,玉清子便觉得是她坏了龙神祭,这回难道要把她当祭品么?

柳风舞越想越觉得有理,心头大为着急。玉清子是受帝君之命出海的,自己不过是统领船上一半水兵,除非想要作反,不然又有什么办法可想?那个朱洗红长得有五六分象郡主,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她被斩成一块块去喂海鲛,可是现在又有什么办法?

这时那个小法师过来向他行了一礼道:“柳统制,这三天辛苦你了。”

三天?柳风舞吓了一跳,道:“有三天了?”

“是啊,从遇到蛟云到现在,已有三天四夜了。柳将军英武绝伦,全船得以安然无事,邓都督将此事委派将军,真是识人。”

三天四夜。柳风舞不禁有些骇然。他睡了也最多不过一天一夜吧,那这场风暴已经持续了两天三夜了。能在这等风暴中脱身,实在是天幸,他想起在风暴中那般情景,实是比陷入敌军重围还要凶险,不禁有些后怕。

那小法师转身要走,柳风舞道:“对了小法师……”

那小法师闻言回过头,淡淡一笑道:“我叫宇安子,柳统制叫我宇安子便可。”

“宇安真人,这儿是什么地方?”

宇安子看看四周,沉吟一下道:“我们现在在向东走,实在也不知这儿是什么地方。家师说,从倭岛向东,便是苍溟,及是天下最大的海洋,这儿大概便是苍溟,到底是哪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连玉清子也不知道这儿是哪里啊,那这张海图也无从绘起。柳风舞一阵茫然,道:“好吧。”

等回程时,再细细会也不迟吧,现在四周茫茫一片,也实在绘不出什么。

这时,那些童男童女已经从舱中出来了。他们在舱中关了这几日,一个个面目苍白呆滞,一出舱却又活跃起来。柳风舞闪在一边,让他们走过去。这些少年男女都穿着满纱长衣,虽然有些皱了,被风一吹却又飘飘欲仙。

走过几队,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伍秋晶。她也见柳风舞在打量着她,抿嘴一笑,用下巴指了指身边。柳风舞一见她边上那女子,不由得浑身一震。

那个女子象是大病初愈,神情还有几分委顿,一张脸白得几乎透明。入鬓的长眉下,一对眼睛却流转如水晶,仍是很有神采。她一见柳风舞,不为人察觉地行了一礼,又正色在人群中走去。

她就是朱洗红?柳风舞那天救了她时,也不曾着意看过,现在看看,这女子果然有五六分象是郡主,只是较郡主多了几分清秀,少了几分艳丽。柳风舞把手举到头边,正想行礼,忽然醒悟过来,手趁势在脑后抓了抓。想必他这动作有些可笑,几个女子“扑嗤”一声笑出声来,宇安子在一边听得了,低声喝道:“闭嘴!不许出声!”

他们站好后,那队杂役又开始吹吹打打,奏起乐来。柳风舞*在船舷边,忽然想起那一天的龙神祭,他站的也是这个位置,而那个朱洗红正站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看她的背影,便有七八分象是郡主了。他不由得又摸了摸胸口那块玉佩,有此出神。

这时,唐开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柳将军,你起来了啊。”他转过头,只见唐开头上缠着一圈白布,手扶栏杆,站在身后。他道:“唐将军,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当初我受过的伤不知比这重多少。”唐开看着那些女子,忽然很小声地道:“唉,幸好这班小祖宗没出事,不然我和你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些士兵在玉清子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吧?柳风骨想起了那五个死在风暴中的士兵,颓然道:“只求以后别碰到这种事了。”

唐开打了个哈哈道:“柳将军别被吓破了胆,这等事原不是轻易碰得上的,我们也算运气不好。”

这时,乐声又响了起来,那些童男童女从中分开一条道。

那是玉清子出来了吧。柳风舞看着舱口,却见玉清子不紧不慢地踏着禹步术出来,他虽然在舱中关了这几日,一张脸仍是白如美玉,清雅秀逸,丝毫没有倦色。在他身后,宇安子和别一个小法师挟着的,赫然便是虚行子。

一见虚行子,柳风舞心头才放下心来。虚行子到底是什么目的,他也不想多管了。

虚行子鼻子以下被蒙着布,似乎连一步都走不了,是被两个小法师挟着离地而行的。他们一行三人走过人群时,那些童男童女又合拢来,将他们掩入人群中。

这时,乐声又响了起来,那些童男童女也开始吟唱。他们唱的也不知是什么歌,不过那些少年人的嗓音唱来,幽幽渺渺地,很是好听。

柳风舞正听得入神,忽然在一片歌声中,发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你们都上当了!”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这声音太过突兀,柳风舞和唐开同时将手伸向腰刀,但马上省得那是虚行子在叫。

虚行子被杀前,定是被捂住了嘴,这时不知怎的能开口了,便叫了那么一声。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之声刚一乱,又回复平静,却听得玉清子的声音响了起来:“龙跃沧海,有神来飨!”他的声音清越高亢,很是好听,夹在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声中,有如鹤唳。

虚行子喊的“你们都上当了”到底是什么意思?柳风舞不禁皱起了眉头,他看看唐开,唐开倒没什么异样,只是颇有兴味地看着被抛入海中的那一块块肉。

也许,那是上清丹鼎派和清虚吐纳派之间的争斗吧。连法统这等出家人之间的争斗也是这般血淋淋的,不用说朝中王公大臣之间的争斗了。柳风舞抬起头看着天空,天空依然飘浮着朵朵白云,风暴过后,更如一块蓝色的薄冰一样晶莹剔透,一尘不染。他放平视线,又看了看朱洗红,这回她倒是稳稳地站着。

唐开突然道:“柳将军,你看水里。”

柳风舞看着船头的海面,那里正有两条海鲛在争食,他道:“怎么了?”

“海鲛最能嗅到血腥味,这回怎么只有两条?”

柳风舞不禁也有些诧异。海里海鲛最多,平常船上扔掉些垃圾都会有海鲛跟上来,那回在内海祭龙神,也有十几条海鲛,怎么到了海中心,海鲛反而少了?他道:“大概还没过来吧。”

他话音刚落,船头处的海水忽然翻了个花,那一片水面象是煮沸了一样起伏不定。唐开道:“你说的正是,呵呵,海鲛鼻子倒灵,这回一块儿赶过来了。”

玉清子还在高声念诵着,把一块块肉扔进水里。一想着这些肉刚才还是一个活人身上,柳风舞就只觉得一阵恶心。他也不是没有杀过人,但他杀人都是战阵上你死我活时才杀,哪里象玉清子这样用人肉来祭神。他刚想转过头去,再不看这等血腥的场面,哪知头刚扭过去,细乐和童男童女的吟唱声嘎然而止,代之以一片惊恐之极的尖叫。

又出什么事了?他转过头来一看,那副情景刚跳入眼帘,他只觉浑身的血液也象一下结成了寒冰,人也几乎坐倒在地。

船头的海面上,正颤颤地伸出一根长长的肉条。这肉条足有人的手臂粗细,上尖下细,一边是褐色的,上面夹着一个个金圈,另一边却是雪白色,长着一个个圆圆的肉环,每个肉环里又长出一根血红色鸟嘴一般的骨刺。

是海蛇么?柳风舞也从来没见过这等东西。象样子也象条蛇,可又没有蛇头,蛇身上长的这等怪东西也实在太过奇怪。

这时,那根肉条忽然长鞭一般抽打在船头,“啪”一声,船栏杆被打得粉碎,那些杂役和童男童女大叫着四散奔逃。破军号虽大,这一千人都挤在甲板上,又有什么地方可逃了?混乱之中,有不少人被挤得摔倒在地,别人的脚没头没脑地踩过去,一时间耳中只听得男男女女的惨叫声。

柳风舞叫道:“唐将军,快叫弟兄们维持秩序!”他说完,一把抽出腰刀,大声喝道:“不许乱跑,一个个走!”

他的喊声夹在那些惨叫中,哪里还有人听到?柳风舞又急又怒,心知照这船乱法,船只怕会被那些惊恐万状的男女挤得倒翻不可,可现在一片混乱,哪里还弹压得下去?那些童男童女一散开,倒看见玉清子和他的两个弟子还面不改色地站在当中,那张床上,一具不成人形的尸首躺在上面,血已将一张床都浸透了,那肉须正颤颤地向尸首伸去。

玉清子忽然断喝道:“宇安子,速将众人带下舱去,宇希子,你跟我来。”

宇安子和宇希子答应一声,他们背上本都背着一把长剑,宇安子抽出长剑,只见剑光一闪,一个跑过他身边的杂役忽然头直滚下来,从腔子里,一道鲜血直冲而上,宇安子扬声道:“立刻停步,再有乱动者,立斩不赦!”

清虚吐纳派的出家人也会用兵法来约束弟子啊。柳风舞也不及多想,此时那些混乱不堪的童男童女已停住了,一个个不住发抖,既想早点冲进舱中,却又不敢再动。此时唐开已带着士兵过来,将那些男女一个个推进舱中,有他们来约束,反而一下快了许多。

柳风舞喝道:“让开!”便向人群中走去。才走了一步,眼角又瞟到了那朱洗红的面容。此时那些童男童女一个个都想早点进舱,只有她还在转过头看着自己,柳风舞也没有转头,人一跃而起,在面前一个童男肩上一点,人已跳了过去。

这时那根肉手已缠住了那半具尸首,正举起来要拖回去,玉清子喝道:“飞燕斩!”他与宇希子两人同时跃起,两把剑交错而前,托住了那根肉手,两个人风车一般绕着那肉手一转。

这时另一路剑法啊。柳风舞看得目驰神移。他也久闻法统剑丹双修,他们的剑术与军中的双手剑大为不同,剑身很是细小,上阵没有太大用途,但防身时却极是有用。眼见玉清子和宇希子师徒这一剑使得天衣无缝,他也大为惊叹。

这两剑象剪刀深深地割入了那肉手之中,但那肉手却极具韧性,两剑这等转过,只是将那肉手割出一道深深的缺口,那肉手仍是不断,还是在收回去。这时玉清子和宇希子两人已落到甲板上,本来宇希子在玉清子身后,但这一转后,成了宇希子在前。他脚尖刚落地,人已轻飘飘地跃起,一剑疾出,又砍在刚才砍的缺口上,这一段肉手应剑而落,上面缠的尸首也一下掉下,却正砸在宇希子头上。

船头的海中,忽然象开锅一样喷出了一道水柱,那些童男童女和杂役又是一阵尖叫。柳风舞此时已冲到了船头,他猛地站住,只觉眼前一黑,象是有一片乌云飞过,他抬起头一望,登时变色。

在船的另一边,这时又出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肉手,但比刚才这条还要粗长,直直地向船头打开,看过去,正是那肉手白色的一面,那一个个肉环中的血红骨刺间,象是猛兽的尖牙一般,这要抽在身上,只怕马上会被抽得深身是伤。

他本立足未定,一脚点地,人猛地向后跳去。这肉手带着海水的腥味,几乎是擦着柳风舞的脸掠过,猛地抽在船头,“啪”一声,将那张木床打得粉碎,木屑横飞,一头正抽在宇希子头顶,宇希子连声音也发不出一声,被抽得摔下海中,玉清子却已如大鸟一般飞起,直向后跳,他本在船的最前方,这般一跳也是跳向海中了,但一到空中,玉清子忽然转了半个圈,一手伸出,正抓住船头冲角上的旗杆,人也盘在旗杆上。看过去,他也已面无人色。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柳风舞脸上已无血色,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出,几乎要挣破皮肤。

这根肉手一打在船头,忽然象是一根长绳一样猛地收紧,甲板本是用铁硬的铁木制成,也被那些肉环中的骨刺划出了条条白迹。

这时唐开和几个士兵已冲了过来,一见这副情景,也都惊得不敢上前。唐开叫道:“真人,这是什么东西?”

这肉手正在不断收紧,似乎连整个船头都要被勒断。玉清子此时哪里还有半分神仙一般的仪态,气急败坏道:“这是八爪龙,快将它的触手砍断!”

一队士兵同时冲了上去,柳风舞冲在最前,手起刀落,猛地砍向那触手。但刀锋所至,却只觉象是砍在极韧的藤条上,根本吃不住力,刀子反被弹了起来。

唐开叫道:“他娘的,快把攻城斧给我拿来,老子偏要砍断这鬼东西。”

他本是天水省的人,那一省民风剽悍,向有“天下未乱,天水先乱”之称,自到水军团后,已学得文雅了许多,此时突然又现出在天水省西府军中那等天不怕地不怕的本色来了。

还不等攻城斧拿来,这根触手忽然猛地抬了起来,猛地横扫而过,一个士兵避之不及,被这触手碰到,触手马上将他卷了起来。那些肉环中的骨刺都象一把尖利之极的快刀,这士兵又没穿甲胄,那些骨刺象刀一样一下便将他割得遍体鳞伤,他疼得大叫起来。柳风舞叫道:“挺住!”双足一蹬,人已疾射而上,砍向那根触手。可是他力量虽大,速度虽快,刀子在触手上一动,却只是一弹,根本伤不了它分毫,柳风舞自己反被弹了回来。那触手卷着这士兵收了回去。这士兵手里还拿着刀,他拼命砍着面前的触手,可仍是牢而无功,那触手不紧不慢地收回去,一船的人便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拖进水中。

柳风舞冲到船边,看见那士兵的头还露出在水面上,一见柳风舞,他叫道:“统制,救……”只说得这几个字,人已被拖入水中,再也不见了。他叫道:“这是什么怪物?到底是什么?”

玉清子还抱着船头上的旗杆,这时才跳回到甲板上,道:“柳将军,这就是八爪龙,我在旧书上见过这个,据说最大的能把船一下拖入水中。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啊。”

柳风舞扭过头,却见刚才被他砍落的那一段触须还在甲板上,上面还带着些血腥,居然还在不停地扭动。他打了个寒噤,道:“快逃出这里。”

现在那八爪龙没有再出现,确是逃走的良机。唐开道:“好。”他叫过一个士兵来道:“叫下面的弟兄加快划,添一半人去。”

那士兵答应一声,却见船头左侧海面上忽然有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喷到了六七丈的高处,底舱处忽然传来一阵惨叫。柳风舞心知不妙,他本就在船边,低下头去一看,只见有五六条触手攀在船边,象长蛇一般从破军号两边的桨孔里伸了进去,那些桨手想必正心惊胆战地四散逃开。这时哪里还能划桨,就算能划,被这许多触手抓着,破军号也是动不得分毫。唐开和柳风舞面面想觑,不知怎么办才好,柳风舞忽然道:“不管什么,用开水将它烫熟,总不见得还能再兴妖作怪!”

唐开苦笑了一下。在船上虽然还可以生火,但这毕竟不是件易事,就算能烧,这点开水又能对这八爪龙有什么威胁。他刚想说这行不通,却见船头左边的海水又开锅一样滚了起来,两人紧盯着海面。

海水翻翻滚滚,船头边上丈许方圆的一块海水一下子变得深了,本来是蔚蓝色,现在却变成了深褐,当中还夹杂着深一块浅一块,好象有一块花布平着在水中慢慢升起。

柳风舞正想象这八爪龙到底是什么样的,忽然只听得身后的士兵一阵惊呼,他们回头看时,却见一条长长的触手又从船右侧伸过来,在空中挥舞着,横扫而过。他一弯腰,这触手带着一股腥咸之气从他头顶掠过,正在庆幸没能伤了人,却听得宇安子惊叫道:“师傅!”

玉清子本攀在船头最前面的旗杆上,现在船头平静了些,他正跨过栏杆走上甲板,这根触须扫过去时,他哪里闪得掉?他手里还握着一把长剑,剑光一闪,寒气四射,只是一眨眼间,剑光过处,那根触须上的骨刺尽皆削平。但他在船头上,比旁人站得高出一截,这触须他削不断,已是躲无可躲,他一咬牙,人拔地而地,才离地数尺,忽觉两腿一紧,低头看时,那触手已象一根长绳一样死死缠住他的双脚。

刚才那士兵被拖入水中的惨象,他也亲眼所见,登时吓得魂飞天外,平常时的仪表仪态早忘个一干二净,大叫道:“救我!快救我!”也亏得他已将这触手上的骨刺尽都削去,不然只消这一缠,他双腿便已废了。但饶是如此,玉清子仍觉两腿象是被铁链锁住,如非己物。

他话音未落,柳风舞和唐开已并肩冲上,刚冲上一步,那触须带着玉清子升了起来,玉清子手中长剑乱舞,一剑剑砍在那触手上,却毫无用处,而他已这般高法,柳风舞他们哪里还够得着?

只见那触手将玉清子极快地举到船右侧,忽然又绕过船头,将他举到船左侧去了。柳风舞本已追着冲到右侧,又跟着它转了个大圈,重转到了左侧去。

这触手,只是八爪龙的一只爪吧。他忽然想到了这个。看上去每一条触手都象是单独的,可其实,只怕这八爪龙的身子便在船左侧。那触手已这般大法,八爪龙的身体岂不是要比四十多丈长,二十丈宽的破军号还要大么?这个梦魇一般的长度使得柳风舞一阵心悸,两手掌手也一下沁出了汗水。

玉清子还在空中大叫着,那触手本是将他举在空中,此时已将他拉向水面,也不甚快,但这等看来更是毛骨悚然,玉清子此时也心知逃不脱了,剑已不知扔到了哪里,他两手拼命抓着船边,破军号胸墙上,已长了许多蚬蛤藤壶之类,玉清子的手抓着每一个突起,但他的力量和八爪龙比起来,自是微不足道,毫无用处,他的一只手被划得鲜血淋淋,却仍是不顾一切地抓着能抓着的东西。

怎么办?柳风舞也只是一片茫然,这时身边有风倏然,只听得唐开破口骂道:“畜生,吃老子一斧!”

他已冲出船边,向那根触手跳去。他就算能砍断触手,两人必定也要落入水中的。这时水中有着八爪龙那等怪物,他们又怎能逃脱?只是唐开一股作气。这些根本想都不想。

他动作极快,后发先至,人已落到玉清子身边。他大吼一声,一斧劈风砍下。唐开力量本就远超侪辈,这一斧又是拚尽了浑身力量,一斧过处,缠着玉清子的那根触手立被斩断,两个人同时掉了下去。

一到水中,唐开才想到自己没想周全,他正自暗忖道:“这可糟了。”却只听“嗵”一声,一根铁锚正落在他身边,只听柳风舞在船头上叫道:“唐将军,快抓住!”

唐开又惊又喜,攻城斧也不要了,两手一把抓住铁锚,人翻出水来,已站在锚齿上,心中暗道:“还是小柳想得周全,不然老子是白白送命。”他见玉清子此时已挣脱了那半截触手,正向这里游来,大声叫道:“真人,快过来!”

玉清子闻声游得更急了,这玉清子剑术高强之极,水性却不见佳,在水中水花打得震天,游得却不快。此时船边已站满了士兵,一个个手持兵刃,如临大敌。

就在这时,水中忽然又喷起一道水柱,这水柱太急了,玉清子首当其冲,象一粒小石子一样被冲起了丈许高,竟一下比唐开还高出数尺了,唐开虽在一边,也被水柱冲得迷了眼睛。他只眨得一眨,只见从海中升起了一个圆圆的肉块,肉块是灰白色,极是光滑,有丈许方圆,就在他身边六尺开外。

这就是八爪龙么?唐开心头一阵寒意,不由得将抓着缆绳的手又紧了紧,差一点脱口而出要他们拉自己上去。这时玉清子正落下来,他一咬牙,一脚在船边一蹬,一手向玉清子伸去,叫道:“真人,快抓住我!”

玉清子被这水柱一冲,本已辨不清东南西北,听得唐开的叫声,他伸手一把抓住唐开的手,往怀里一带。他在拳术上也大有造诣,唐开本就是立在锚上,被玉清子一带,两人都晃动不休,唐开惊道:“当心!”*这时,那八爪龙终于升出了水面,便如一个额头特宽的光头一样,两只足有碗口大的眼睛紧紧盯着唐开和玉清子,小股海水还在不停从八爪龙头顶流下。这八爪龙大得真如恶梦中才能出现的怪物,一个头顶露在水面上便有一丈方圆,站上七八个人都绰绰有余。唐开此时已抓住了玉清子,正让他坐好,和这八爪龙的眼睛一对,吓得浑身一抖,出了一身冷汗,抬头大叫道:“快拉我上去!”

柳风舞正待动手,忽然船上众人同时惊叫起来,从八爪龙的头边又伸出一条触手,这条触手便伸向唐开和玉清子二人。玉清子已吓得说不出话,唐开的声音也已哑了,他叫道:“他娘的,快拉……”

话音未落,玉清子忽然伸手扳住他的肩膀一拨,两人在铁锚上本就挤得立足不稳,唐开更是毫无防备,被玉清子一带,整个身体都一下摔了出去。他还没意识到什么,只觉两腿一阵撕裂一般的疼痛,眼前也不由一黑,便觉整个人都在空中定住了。

柳风舞看得唐开被那八爪龙抓住,惊得大叫一声,手也一下放开缆绳。他本在拉着那缆绳,这般手一松,锚上的玉清子又掉了下去,吓得他又是一阵大叫。柳风舞也不管他,抄起船头的另一个铁锚,叫道:“挺住!”他双手抱着铁锚,人猛地向唐开冲去。

抓着唐开的那条触手还带着许多骨刺,唐开一被缠住,两腿已不知被刺了多少伤口。疼痛中,他见柳风舞向他疾冲而至,心头不由一宽,正待用力,却只觉两腿又是一疼,人差得昏过去。

柳风舞人还在空中,大喝道:“怪物,受死吧!”他两手举起铁锚,猛地向那八爪龙头顶砸去。他心知自己没有唐开的本事,没办法一斧子砍断触手,那只有搏一搏,若能将那八爪龙的头打碎,那便能一了百了。

铁锚狠狠地砸在八爪龙头顶,柳风舞只觉着手处有一股大力反弹回来,震得他双手麻木,八爪龙也发出了一阵大吼,抓着破军号的那几条触手极快地缩了回去,震得柳风舞耳中“嗡嗡”作响,他身形不乱,腰一摆,人已轻轻巧巧地站在了八爪龙头顶。

铁锚上还拴着缆绳,柳风舞跳下来时已算计停当,此时船上的水兵已将玉清子拉上去,另几个正要来拉柳风舞这根缆绳,柳风舞叫道:“唐将军!”他操起铁锚,又是狠狠砸在八爪龙头顶,这一记没有刚才的力量大,但也使得脚下的八爪龙一震,那根抓着唐开的触手也是一松,唐开直摔下来。

此时唐开本就在柳风舞头顶,柳风舞一把抱住他,叫道:“快拉!”

唐开的两条腿受伤极重,一个个伤口几乎象小孩的嘴唇一般,从中汩汩地冒出鲜血来,他倒还是笑了笑,道:“柳将军,有劳了,你要是个美女有多好。”

柳风舞有点哭笑不得,唐开一向有点吊儿郎当,现在死到临头还是不改。他左手插到唐开肋下,叫道:“有命了再想这个吧。”

唐开个子比他还高出半个头,柳风舞单臂拉着他很是吃力,一条手臂也几乎要被拉断。他咬着牙,一脚踩在铁锚上。这头八爪龙连吃两下重击,正在乱动,柳风舞站都站不稳,他刚站好,正好又和那八爪龙的眼睛打了个照面。现在他和那八爪龙的眼睛很近,这般看去,遍体生寒。

铁锚一动,船上的水兵已开始拉了,忽然,周围的海面又是开锅一样翻动,在飞溅的水沫中,一条触手疾挥而至。柳风舞本已带着唐开升起来,这条触手扫过,一下又卷住唐开的双腿,唐开伤上加伤,疼得惨叫一声,额上冒出豆大的冷汗,那根缆绳也被一下拉得笔直。

柳风舞只觉头里又是“嗡”地一阵。此时他一手抱着唐开,一手拉着缆绳,再分不出第三只手来了,只能拼命用力拉着唐开,可是那八爪龙一根触手缠住唐开,另一条触手如影随形,又伸了过来卷住了他,这回卷得更高,已卷在唐开腰部。这两根触手之力加上,柳风舞再抗不住,左臂骨节发出了一阵响,只怕连他的左臂也要马上被齐根扯断。

唐开脸上已全无血色,他睁开眼,忽然又笑了笑道:“柳将军,来世再见了。”他两手还能动,伸手到肋下插进柳风舞的掌中向外一分,柳风舞的手被他一下推开,船上的人本就在拼命拉着,柳风舞的人如同流星一般直冲而上,一眨眼间便升起了一丈高。他叫道:“唐将军!”

唐开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对着那八爪龙喝道:“怪物,老子和你拼了!”

那八爪龙缠着他,正在往嘴边送去。八爪龙的嘴便长在两眼下面,也和鸟嘴一样,刚送到嘴边,唐开忽然大吼一声,右手五指撮拢,猛向前刺去。他本是西府军都督周诺的高足,斩铁拳虽然不能切金断玉,劲力到处也不啻利刃,和八爪龙又凑得如此近法,右手指尖已刺破了那八爪龙两眼之间的皮肉,余力不竭,仍是向前。这已是他最后全部的力量了,右手一旦刺入,整条右臂都捅了进去,直插到肘。

八爪龙的要害正是在两眼之间,这地方哪里受得如此重创?刚才柳风舞不知,只道头顶更是要害,其实八爪龙是没有头的,眼睛上面实是它的身子,两眼之间便是它心脏所在,平常八爪龙将此处护得最是周全,但它根本没料到这到嘴的食物竟然还有这等反击手段,被唐开的斩铁拳破体而入,疼得长声嘶叫,翻起了滔天巨响,破军号也被震得左右摇晃,整船都笼在八爪龙喷出的水汽之中,八爪龙带着唐开缓缓没入海水。

柳风舞人还在空中,全看到眼里。他看得目眦欲裂,一到船上,那些士兵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唐开其实也不算什么爱兵如子的将官,但此时人人都想起他的好处,一时悲从中来。柳风舞手紧紧抓着船栏,只恨不得那八爪龙再次浮上水面,便要将它砍成千万段,但水面荡漾不休,渐归平静,只有那些破军号上掉下去的碎木还浮在水面上。

这时,柳风舞只听宇安子气急败坏地道:“你们要做什么?”他转过头,却见甲板上唐开那一队里有十几个士兵手持刀枪,正走向玉清子。宇安子手舞长剑护在师傅跟前,大声喝斥,却没人理他。

柳风舞喝道:“住手!你们想干什么?”一个士兵哭道:“统制,是他把唐将军推下去的!”

玉清子已是面无人色,只在宇安子身后躲闪,看得他的样子,两个士兵猛地冲上前,手中长枪向他刺去,宇安子手中长剑一闪,在一个士兵臂上刺了一剑,那士兵袖子也登时被血染红了,却眉头也不皱一皱,两人两杆长枪一错,“啪”一声锁住了宇安子的长剑,只是一扭,宇安子手中的剑登时折断,两杆长枪也象剪刀一样搁在他脖子上,只消再一用力,便可将宇安子的颈骨也当场拗断。

如果论剑术,宇安子的本领不知比他们高多少,但这两个士兵身经百战,一旦拼命,便有一股凛然之威,宇安子一身本领用都用不出来,只这么一招便被他们压得全无还手之力。他骇得额上冷汗直冒,暗道:“水军团竟然厉害到这等程度?那可真是糟糕了。”

柳风舞猛地冲上前来,两手齐出,一把抓住他们的长枪,这两个士兵只觉长枪有如嵌入了铁钳中,那个臂上受伤的士兵是个什长,他叫道:“柳将军,你要给他们出头么?”

这两人都是唐开的部下,帝国军自文侯改制以来,是以军衔指挥部众,下级必须听从上级。船上还剩的这一百七八十个士兵中,以柳风舞军衔最高,但现在唐开的部下已火冒三丈,对柳风舞出言也大为不逊。

先前冲向玉清子的十几个士兵中还是柳风舞的部下,见柳风舞阻止他们动手,这些人都站住了,没再上前。柳风舞膝盖一抬,将那两枝长枪顶了起来,脱出宇安子的脖子,喝道:“事已至此,我们应当同舟共济,不能再自相火拼了!”

那个什长怔了怔,放了长枪,猛地冲到船边,跪倒在甲板上,哭道:“唐统制,你英灵不远,安息吧。”

玉清子脸青了又白,见已脱险,才长身站起来,此时又恢复了雍容大度气派,大声道:“唐将军为救我,丧身于异兽,现在全船士兵当听柳统制号令,违令者斩!”

他的声音很是响亮,说着向一边的宇安子做了个眼色,宇安子会意,从地上拣起半截断剑,喝道:“大胆犯上,你受死吧!”他脚下一错,人已闪到那什长身后,一剑向他脖子劈去。那什长的本领全在一杆长枪上,现在赤手空拳,臂上有伤,又跪在地上,哪里还有还手之力?宇安子的剑眼看便要砍入他脖子,柳风舞手中的长枪已疾射而出,“当”一声,宇安子断剑砍到了枪杆上。

柳风舞一枪挑上,宇安子本没料到柳风舞又会出手,半截断剑一下脱手飞出,落入海里。他向后一跳,眼中惊疑不定,不知柳风舞打什么主意。

柳风舞道:“现在船上我为统制,水军团受帝君之命保护玉清真人,自不可对真人无礼,但水军团不是法统,请真人也对我水军团有些礼数。”

他的话中也有些气恼,玉清子现在脸上不再泛青,倒是一阵恚怒的红色。他一甩袖子,道:“柳统制,请你节制这批部下,唐将军之死,我也很为心痛,但事已过去,大家都不要再提了。”

柳风舞收枪在手,行了一礼道:“真人放心,有柳某在此,真人只消一心为帝君求药便是。”

玉清子看了看船头,现在那些童男童女大多已下去了,刚才一阵混乱,有几个已被人踩死,和几个被八爪龙的触手抓死的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处,一片狼籍,右边,宇希子的尸首倒在船舷边,半边头也被打碎,死状极惨。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马上向东航行,柳统制,这儿都交给你了。”

他稳稳地向舱中走去。刚才千钧一发,他也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现在却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柳风舞仍是向他行着礼,目送他回舱,道:“王漩,让随军工正上来修理船只破损之处,吴帆马上清点伤亡人数,再召集弟兄划桨,全速向东。”

海上现在已一片平静,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柳风舞看着水天一线的天际,心头又是一阵疼痛。

船上,那些童男童女都是因混乱,被踩死了一男三女,而士兵自唐开以下,共死了六个,加上被八爪龙触手抽死的宇希子,这一次共死了十一人,受伤的也有一些。简直象是被敌军偷袭啊。当听到伤亡报告,柳风舞不禁揉了揉鬓边。

这大海之中,到底还有什么神秘莫测的东西?又藏了多少凶险?他站起身,看着那些正在修理船头的士兵,暗暗的,有一阵莫名的慌乱。

玉清子自从此事以后,倒没再出现。虽然柳风舞明令不得对玉清子无礼,但他自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唐开推给那八爪龙,已是犯了众怒,若当众出现,只怕会再引起骚动,有什么事也只让宇安子传话。这倒给柳风舞省了不少事,以前大事总有唐开两人共同分担,现在什么事都压在他肩头,他也实在不想再出什么难办的事。

破军号一路向东,又航行了一月有余。船上的粮食足够一年之用,平常也能钓些海鱼上来补充,食水也有雨水补充,倒不必犯愁,只是这一月间居然没找到什么岛,偶尔发现一个,也是些珊瑚构成的小岛,与其说那是岛,不如说只是个礁石,寸草不生,只长了些贝类,这苍溟直如无穷无尽,放眼望去,不知哪里才是岸。

这一个月来玉清子很少出现,那批童男童女倒和士兵混熟了,一些少年向水军团的士兵学点刀枪,平常钓鱼玩耍,对他们来说,在船上这一段日子,只消没有危险,实是很好玩的事。

又过了一个月多,天也越发冷了。破军号出发,本是八月秋高之时,按理现在仍未到冬天,但每天早上甲板上都结了一层薄冰,天气便如孟冬。水军团辎重带得足,衣物也有,因为收藏得好,一路上一点也没损失。解开那些捆得严严实实的衣物包,柳风舞想起这还是遇到风暴前唐开捆得,便不由得一阵怔忡。

在海上呆得久了,他睡梦中也多了惊涛骇浪,少了帝都的红花绿柳,连郡主的样子也记不清了。有时看到朱洗红和伍秋晶在甲板上看海景,他才想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梦见郡主了,以前时不时要去按一下的胸前那块玉佩,现在也似乎忘掉了。

这一日已是出发后的第七十七天,正值月圆。柳风舞在甲板上检查完毕,一个人抱膝坐在船尾的缆绳上,看着天空。几个在甲板上轮值的水兵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其中一个低声哼唱着一首帝都流行的小调,大概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唱出来的音符都连不起来,但还是让人有种突如其来的思乡之情。

“柳将军。”

一个女子轻清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柳风舞吃了一惊,猛地站起来。

海风中,一个穿着白色长色的女子正站在他面前,衣服被风吹得飘起,似乎要凌风飞去,银色的月光下,那张脸也好象是透明的。一瞬间,“郡主”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朱洗红。

“朱姑娘啊。”他有点讪讪地一笑,“不去歇息么?”

朱洗红道:“柳将军,我能在这儿坐坐么?”

柳风舞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水军团军令极严,那些士兵虽然也时常向那些女子说些打趣的话,但柳风舞严令不得越轨,至今船上也没什么风月案子出来。难道朱洗红情窦初开,竟是要移船就岸么?他让开了一点,道:“朱姑娘坐吧。”

朱洗红坐了下来,也抱着膝。她穿着白色长衣,在海上驶了这些日子,人也越发清减,好象一阵风就能吹得走的。她看着月亮,低声道:“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看见别人有好东西,便吵着要,我妈告诉我说,月亮里要什么有什么,每年都离我们近一些,等我大了便能到月亮里,那时什么都有了。”

柳风舞笑了笑,也没说话。他小时家里也很穷,后来文侯向帝君上疏,要军校招收平民子弟,自己才进了军校。到了军校时也不过十三岁,那时可没人说什么月亮里要什么有什么的话,想要什么东西,只是心里想想而已。

朱洗红道:“我爹以前是做木匠的,后来因为眼睛瞎了,什么也做不了,家里都养不活,我妈就时常带些男人回家,他们晚上来,天一亮就走,留下点钱才好买米买菜。我爹眼睛虽然瞎了,可我常常看到他一个人躲在一边没声地哭。”

柳风舞不禁有些动容。他家里虽然穷,但父亲教人识字,总还能养养家,从没想到有人生活得这么苦法。他想安慰朱洗红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今年天寿节的时候,我爹忽然一个人出门,没再回家,虽然我妈和他也好久没说话了,可我爹一不见,她还是急得不知怎么是好,叫我出门去找找。我在外面没找到我爹,却听得法统在募集少年男女,说要出海求仙,去的人家里都能有一笔钱,我就想,要是我去的话,那家里就可以过下去,妈也不用再找男人回家,爹也不会一个人哭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也低下头,话语有些哽咽,泪水慢慢地流下,在脚边积起了一小滩,沿着甲板的缝流过去。他喃喃道:“放心吧,等我们安全回去,你就能看见你爹你妈了。”

她抬起头,看着柳风舞,眼里泪光闪烁。柳风舞心一疼,还待再说两句,可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忽然道:“看到了,那天龙神祭上,我就看到我爹了。”

柳风舞只觉背上也是一阵寒意。刚出海时的那次龙神祭,那个当祭品的人来时是闭着眼的,他原来还以为那是因为他害怕,原来他本来就是个瞎子啊。

朱洗红站起身,低声道:“柳将军,谢谢你救了我,可是,你知道么,那天我是不愿意再活下去了。”

柳风舞也站起身,伸手想拍拍朱洗红的背,但手刚伸出,马上又缩了回来。他慢慢道:“朱姑娘,想开点吧,很多事情都是没办法的事。”

朱洗红抹了一把泪水,忽然微笑着看着月亮,轻轻道:“柳将军,你说月亮什么时候会近到我能走进去?”

柳风舞也看了看月亮,月亮又圆又亮,在海上看来也比在岸上看时大得多,可仍是遥不可及的。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着。朱洗红轻轻道:“柳将军,谢谢你。”

她转身向舱中跑去,步履轻盈,象是脚不点地。看着她的背影,柳风舞心中又是一阵刀绞似地疼痛。他抓着胸口的玉佩,转过头望着船后。

船后,仍是一片茫茫大海,无穷无尽。破军号正全速行进,在海上画出一道长长的白痕,隔得远了,便又仍是一片黑暗,不时有游鱼泼剌跳起,也不知是些什么怪鱼。

在海上又航行了十几天,天越发冷了,从嘴里呵出的都已是白汽。柳风舞每天命部下在甲板上分批跑两圈,暖暖身子。原先船上带了许多绿豆,隔几天便发一次豆芽当菜,当向导的船民说,若长久不吃蔬菜,人身上的血管都会破裂的。可现在绿豆也吃得差不多了,船上已有三个平常不爱吃豆芽的士兵得了那种病死去。若再找不到岛屿补给,那船上粮食虽然足够,蔬菜却绝对弄不到了。

这一天柳风舞正在船上用望远镜看着前方,现在的海图也没办法画,这两个多月,每天总能行个两三百里,到现在只怕已东行一万多里了。这一万多里居然没找到一个小岛,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这望远镜中工部做出的最新的一种,虽然还是看不清楚,但已能望出数里外的地方了。他看了一圈,忽然在东北角上看到一带白色,原先只道是片浮云,但隔得一阵再看一看,却发现仍是那样子。

如果是云的话,肯定会有所变化的。柳风舞心中猛地一阵跳,望远镜也差点掉在地上。

据古书上说,这世界是一个圆球,如果向东一直走,最终便仍能回到原地。柳风舞也听说过这等说法,可怎么也想不通这般一个圆球怎么能住人,而水又怎么会在圆球上不掉下去。

也许,那是世界的尽头吧。他不时地望着那一边,仔细看着那一片白色的变化。

望远镜中,那片白色似乎在变大,但形状却仍是一样的。他正在看着,忽然了望台上的那水兵大声叫道:“陆地!前面是陆地!”

这水兵的声音很响,甲板上的水兵一下都涌到了船头。在海上行进了这么多天,终于看到了陆地,一个个都欣喜若狂。

那片白色越来越近,也渐渐看得清楚了,的确是陆地。

那就是仙岛么?

船在慢慢*近,看得也越来越真切了,那块陆地很大,也不知是个大岛还是块大陆,上面覆盖着白雪。按理,现在不过是十一月初,虽然立冬了,但不会如此冷法的。现在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了,一个水兵过来道:“统制,向那里*岸么?”

柳风舞道:“好吧。看来岸上很冷,加点衣服,要能找到新鲜蔬菜,我们可以补充一些。另外也可以补充些淡水。”

冰雪都是淡水,这水源倒不必去找了。只是那片陆地上覆盖着一片冰雪,只怕蔬菜也很难找。

他正看着那一线海岸,忽听得宇安子在身后道:“柳统制,我师傅请你去一趟。”

自从唐开出事后,玉清子很少到甲板上来,大多数时间都躲在舱中,只在每五天的晚祷时才上来一次,柳风舞也从来没去拜会他过。柳风舞转过身,道:“我就去。”

宇安子这些天也瘦削了很多,原先他走路走是四平八稳,严格按禹步术走,现在也没那么做筋做骨了。

柳风舞跟着宇安子走去。宇安子背上还背着一把长剑,他原先这把被唐开那个什长折断了,现在只怕又换了一柄。柳风舞跟着他走到玉清子舱外,宇安子敲了敲门道:“师傅,柳统制来了。”

玉清子在里面缓缓道:“请进。”宇安子推开门,道:“柳统制,请进。”

门一推开,里面又飘出一股檀香味,玉清子盘腿坐在一张木床上。这些天,他倒仍是神采奕奕,仍是如神仙中人。柳风舞行了一礼后道:“玉清真人,有什么指教么?”

“听说,已经发现陆地了?”

“是。这块陆地上全是冰雪,我想上那儿找点补给。真人可要上岸看看?”

玉清子摇摇头道:“让宇安子和你们去吧。这儿是姑射洲,已是极北之地,草木甚少,补给后就转而向南。”

柳风舞有些诧异,道:“真人,仙岛在南边么?”

玉清子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仙岛四季如春,奇花异果不断,也在苍溟上漂浮不定,但只在这扶桑洲西边海上。我们从姑射洲南行,定能找得到的。柳统制,你尽忠职守,驭下谨严,这一路行程,多亏你了。”

柳风舞又行了一礼道:“真人,末将不过是水军团中的一员,这一路多亏的是全队弟兄努力。真人,若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准备登岸看看。”

玉清子笑了笑,道:“姑射洲上有姑射仙人,冰清玉洁,吸风饮露,你们若有缘,说不定能见到她的。”

走出座舱,刚关上门,柳风舞小声对跟着他出来的宇安子道:“宇安真人,令师好象对这一带很熟啊。”

宇安子道:“法统自古相传有一部经书,里面便讲到苍溟极东,有一片大洲,名叫扶桑。扶桑洲又分南扶桑和北扶桑,北扶桑的东北角便是这姑射洲,远古时曾有天桥与帝国大陆相通,但这些都太渺茫了,向无对证。如今看来,经书所言,竟然都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他说着这些话时,脸上已露出兴奋之色。柳风舞笑了笑道:“宇安真人,看来真找到这儿了,那仙岛之说,看来也不假。”

柳风舞也只是顺嘴一说,宇安子脸上却是一沉,道:“柳统制,我们什么时候上岸?”

柳风舞看了看海面,道:“得找一块能*岸的地方。”他见宇安子穿着很单薄的长衫,道:“你倒不怕冷。”

宇安子一笑道:“我们清虚吐纳派不为外物所动,寒暑不侵,疾病……”说到这儿却停住了。原先清虚吐纳派自称“寒暑不侵,疾病不能害”,寒暑不侵看来倒是真的,派中弟子一个个也的确寿命甚长,但现在掌教玉馨子自己也应忧虑成疾,疾病不能害这话便说不响了。

破军号现在距岸只有两里多了,望过去,却都是些峭壁,无法上岸。沿岸寻了一段,总算找了个浪涛小一些的滩涂,但水不深,破军号到了六七百步外便无法前行。柳风舞命人放下小船,叫了八个士兵与他同行,加自己和宇安子,一行十人分乘两船向岸边驶去。

滩涂上倒没有冰雪,但距岸百步便是雪白一片,冰雪覆盖,根本看不见东西。在岸边,躺着些浑身光滑的异兽,见人来也不躲闪。这些异兽大小如羊,皮毛光滑,本躺在岸边晒着太阳,在岸上行动迟缓。柳风舞他们打了一只,割开毛皮,只见里面厚厚的一层都是油脂,肉质也很粗。他们拣好的割了一些,先搁在冰雪上,准备回去时带到船上去尝尝味道。那些海兽性情很温顺,数量又多,一头便有百十来斤重,柳风舞他们打死一头后,另一些也纷纷跳下水去,在水中却灵活异常,见柳风舞他们不再动手了,又在距他们较远的地方登上岸来,惊恐未定地看着这些新来的奇异生物。

向岸上走了一程,到处都是冰雪,只有一些苔藓之类生在石壁上,没找到什么可食的蔬果。便是这些苔藓也与帝国的大不相同,有些泛蓝。柳风舞带队走了一程,见也没能发现什么,见天色也已晚了,便道:“看来也没什么了,我们先回去吧。”

这些士兵见这姑射洲荒凉寒冷如此,他们在船上时也听说过什么姑射洲有什么姑射仙人,但一路看来,只有那些长得肥胖臃肿的海兽,哪里有什么仙人,一个个兴味索然,也想早点回去。

走到上岸的地方,还距得数百步,一个士兵忽然“咦”了一声,道:“奇怪,那些肉呢?”

他们打的那只海兽肉用毛皮包着,本就搁在冰雪上,很是显眼,但现在望过去却只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柳风舞道:“你记得对不对?这地方人迹也没有,那肉又没长脚,能到哪儿去。”

这士兵道:“我亲手放的,怎么会错?怪事,难道被什么野兽来拖走了?”

走进了一看,却见那儿果然有些梅花样的足迹,只怕真有什么野兽来过了。柳风舞查看了一下,也不见那包肉,便道:“算了,我们再找一只吧。”

哪知再走回去,原先晒了一海滩的海兽现在居然一只也没有。柳风舞正在诧异,宇安子在他身边小声道:“柳统制,这是怎么回事?”

柳风舞摇了摇头道:“真是怪事。到附近看看吧,注意别单独走散了。不管找不找得见,马上回来。宇安真人,你和我在一块吧。”

那些士兵答应一声,四散开去。这海滩很大,又高高低低的尽是些盖满冰雪的土丘,实在不好走。柳风舞走了几步,只觉身上犹可,两脚却已麻木了。他正想说回去,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巨吼。

这吼声便是在身侧几步外发出的,柳风舞大吃一惊,一把拔出刀来,却听得宇安子尖叫道:“柳统制,救我!救我!”

雪地中,突如其来地跳起了一头大熊。这熊足有一人多高,浑身毛皮都是雪白的,伏在雪地中便如一个雪丘,根本看不出来,宇安子走站在那大熊面前,已惊得面无人色。

怪不得那些海兽会不见吧,只怕是因为这头熊来了。柳风舞喝道:“畜生!”双足一蹬,人已高高跃起,一刀向那大熊砍去。那头熊正扑向宇安子,它在这地方向无天敌,从来都是要吃谁便是谁,今番猎物竟然反抗,也是头一遭,见柳风舞跳起来时比他还高,这白熊吼叫一声,探出爪子转而向柳风舞抓过来。

“嚓”一声,柳风舞刀锋闪过,这白熊的半个爪子被削掉了,但它也在柳风舞左肩头抓了一把,柳风舞衣股虽厚,这一爪也将他肩头的衣腿尽数抓裂,爪子深入皮肉,柳风舞只觉半边身子一麻,血直涌出来。他咬了咬牙,一脚飞踢,正中那白熊胸口,一个人借力跳开。

这时宇安子已连滚带爬地逃了过来,那白熊断了一只爪子,还在人立着大吼,吼声震耳欲聋,柳风舞道:“宇安真人,你快走!”

宇安子却一咬牙,手从背上拔出长剑来,叫道:“柳统制,你先走吧。”他刚才吓得魂不附体,此时一定神,却也不再慌乱。

柳风舞急道:“都这时候了,你还逞什么能,快走!”他踏上一步,天太冷,肩头的血只这一刻便已结住了,但血也已染红了半边身子。

那头白熊又是大吼一声,猛冲过来,另一掌向柳风舞拍下。白熊个子本大,一掌也如一把小扇子一样大,拍下来时带着风声,柳风舞紧盯着这熊掌,等它到了头顶不远处,人忽然向右一闪,那熊掌一下拍在柳风舞边上,雪泥四溅,拍了个空。

白熊一掌拍空,又是一阵巨吼,人立起来,一只肥厚的肉掌又举了起来。此时这白熊胸口全露在外面,柳风舞看准了这机会,人猛地冲上,刀借势向前刺出。刀尖一触这白熊皮肤,只觉触手入坚韧异常,虽比不上那八爪龙的触手,但刀子只进了半寸便刺不进了。

柳风舞本已打算周详,这一刀出手,定能让白熊毙命,但没料到熊皮如此厚实,眼见这白熊的掌又向自己抓来,这回与白熊*得太近,便要退也退不开,心中暗叹道:“完了!”正待闭目受死,忽觉后背的衣服一紧,人被一下拖了出去,那只熊掌几乎是擦着他的帽子掠过。

这是宇安子出手救了他一命。柳风舞也没空说感激的话,人还没立稳,便叫道:“你攻它左臂!”

宇安子叫道:“好!”他双足一蹬,人拔地而起,手中长剑如银河倒泻,正刺在白熊左肩上。他的剑虽然较细,但也更利于刺击,这一剑直入白熊皮肉半尺有余,那是那白熊也受不住,左右两掌分开,又是大吼一声,高在空中的宇安子拍去。

这时这白熊前胸大开,那把刀还刺在它胸口一颤一颤,柳风舞心知这机会瞬间即逝,人和身扑上,抓住刀柄,猛力向前推去。这已用足了力量,加上他的体重,便是厚木也要刺透了,何况是这白熊皮下的油脂?一刀直没到柄,两尺多长的腰刀尽数没在白熊体内,这白熊又发出一声厉吼,却一动不动。

柳风舞刺出这一刀,两脚齐出,猛地蹬在白熊下腹,人一下向后飞去,刀也拔了出来。他心知这一刀已刺破白熊心脏,但若不将刀拔出,只怕这白熊还能支持许久。

刀一离熊身,一股鲜血直喷而到,正喷了柳风舞满脸。火烫的熊血让他根本睁不开眼,他大惊失色,双足齐动,人后退了几步,刀子仍在作势,忽觉宇安子托住了他的背道:“柳统制,不必担心了。”他抹了把脸上的熊血,却见那白熊象是中了定身法一般,人立着一动不动,两只熊掌还作势张开,顿了一会,才仰天倒下。

柳风舞只到此时还喘息未定,他只想再退两步,离这白熊越远越好,哪知脚下一动,只觉两腿软得没一丝力气,人也坐倒在地,只是喘息个不住。

这时那些士兵已闻声赶了过来,眼见此景,一个个都吓了一大跳。柳风舞见他们向那白熊走过,叫道:“当心点!”

那士兵道:“已经不动了。柳统制,是这东西吃了我们的肉啊。他娘的,什么仙子,我家的母猪都比它好看。”

柳风舞把刀收回鞘中,却只觉一条左臂疼痛无力,宇安子惊叫道:“柳统制,你受伤很重啊。”

柳风舞强颜道:“没事。”宇安子皱起了眉头,道:“你的血还没全止。”他伸出手指在柳风舞肩下一点,柳风舞只觉左臂一麻,疼痛立减,道:“是你们法统的止血法吧?多谢了。”

宇安子道:“柳统制,别这么说,要不是你,我只怕已被这白熊拍成了肉饼。”

柳风舞道:“还是快走吧。这鬼地方冰天雪地,准不是仙人爱住的。”

那几个士兵已围住了那白熊,正在刀枪并举,将那白熊剖开。一个士兵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道:“统制,你受了伤,快把这熊胆吞了。”

柳风舞有点哭笑不得,这熊胆足有人拳头一般大,他只怕连嘴里都塞不进。他接了过来道:“这么大法,怎么吞?”

这士兵道:“我家以前是猎户,也猎过熊,这熊胆是大补。柳统制,您英勇无敌,服了这熊胆,定能所向披靡,化险为夷。”

柳风舞接了过来看了看,这颗熊胆胀鼓鼓的,他也听说过这是一味极名贵的药材,帝君就时常服用,他道:“这也是一味灵药,这么大的熊胆实在难得,还是回去献给帝君为是。”

那士兵撇了撇嘴,似要说什么,柳风舞已将熊胆收好。众人将那白熊大卸八块,连个熊头也带了回去。这头熊本有上千斤的份量,取下肉来,每个人还有五六十斤,只怕够全船上下吃上一两天了。

回到船上,柳风舞让医官包扎了好后,那个猎户出身的什长不由分说,将那熊胆从柳风舞衣袋里取出来削开了,让柳风舞服下,嘴里还咕哝道什么“帝君自有仙药,眼下是柳统制要紧。”柳风舞也只得服了下去。

熊胆的味道并不好,他闭上眼吞了下去,又闭目养神,那什长见柳风舞有些倦意,也不说话,把柳风舞舱中的东西整理了一下走了出去。柳风舞听得他走到门口,忽然道:“两位姑娘也来看看柳统制么?”

是朱洗红和伍秋晶么?他微微翕开眼,从眼缝里,见两个女子的身影在门口,听得伍秋晶道:“柳将军没事吧?”

“他壮得跟野猪似的,砸都砸不扁,你们放心吧。他现在睡着了,你们要看他么?”

朱洗红有点迟疑地说:“不用了,希望他早点复原。”

门掩上了,再听不到她们的声音。柳风舞闭上眼,可是,眼前却总是闪动着郡主的身影——可那又更象朱洗红多一些。

怎么如此见异思迁!他有些恼怒,手伸到胸前,抓住那块玉佩。这玉佩冰凉,没一丝暖意,现在是贴肉抓在手心里,象握着一块寒冰。他努力想回想郡主给他玉佩的那一天,可脑子里钻来钻去的却总是朱洗红的面容,带着些泪水,肌肤有如透明。

破军号转而向南行进。这回已能看到岸边,船上人人都是心中大定。现在便是遇到风暴,也只消*岸下锚便是,较之在茫茫无边的海上,已是两个天地,船上人人都兴高采烈,玉清子也时常上甲板来看看,原先唐开的那些部下也对玉清子多了几分礼数。

柳风舞的伤只是些皮肉之伤,加上这几日服用熊胆,好象更快,一路南行,又过了十来天,其间也曾上岸,发现了一些椰果之属,天气虽然已是初冬,越往南却越暖和。这一天破军号驶到一个沙滩边,眼见黄沙映日,碧水拍岸,奇花异草不断,真有几分玉清子所说的仙境之意。

在这里度过一生,远离帝国的杀伐,那也不错吧。看着岸上的景致,柳风舞突然这样想着。

这时,原先唐开手下的那个什长过来道:“柳统制,看天气,今天晚上大概会有风暴来临,现在这地方极宜登岸,弟兄们让我来问问,是不是*岸下锚,休整一天?”

柳风舞看看天边,远处也有些阴云翻卷,晚间只怕会有些小浪,风暴根本谈不上。他心知定是这些水兵想上岸休息一天了,也不说破,点点头道:“好吧,我去请示一下玉清真人。”

这什长撇撇嘴道:“你理他做甚,这一路上,都是弟兄们风头浪尖上过来的,他只躲在舱里,统制你怎的还对他如此尊敬?”

柳风舞正色道:“我们都是军人。”

那什长只觉柳风舞脸色凛然,心中也不禁一惊,说不出话来。

柳风舞走到玉清子座舱前轻轻敲了敲门,过了半晌,宇安子才出来开门,见门外是柳风舞,宇安子不知怎的脸一红,道:“柳统制,有事么?”

柳风舞道:“我有事向玉清真人禀报。他有空么?”

宇安子道:“请进吧。真人正要让我来请柳统制议事,你来了就正好。”

玉清子舱中仍是一股檀香味,不过柳风舞闻得到当中夹了些淡淡的琉磺气息。他知道上清丹鼎派炼丹的两味主药是硫磺和水银,这清虚吐纳派只怕也很看重这两种药。

玉清子正端坐在床上,柳风舞行了一礼道:“真人,看天色,风暴将临,我们想将船只*岸,不知真人意下如何?”

玉清子正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一听这话,和宇安子极快地看了看,道:“柳将军,我今晚正想到岸上做一台大醮,拜祭一下海神。既然柳将军有此议,那就正好。”

玉清子也在海上呆得厌了吧?他有些想笑,脸上仍是正色道:“那真人可要水军团帮忙?”

“我将带来的杂役带去,那便足够了,也不必麻烦列位将军。”

他是怕水军团的人对他仍有余忿吧。柳风舞道:“既然如此,我便安排人手*岸,好了后便恭请真人上岸。”

玉清子道:“柳统制,有件事请将军海涵,这台大醮不能为外人所观,请柳将军约束士卒,不得上岸偷看。”

那是不让我们上岸啊。柳风舞有些恼怒,但脸上仍没有表情,道:“谨遵真人命。”

“什么?不让我们上岸?他娘的!”

那个什长一听得柳风舞传话,将手中的缆绳一扔,便大声叫了起来。柳风舞喝道:“闭嘴!”那什长闻言才不说了,只是嘟囔道:“我们还得在海上颠簸一夜,真是他娘的。”

柳风舞喝斥了他一句,又温言道:“也不必多说了,反正那等大风大浪我们也经了过来,明天无论如何,我也要让真人休整一天,上岸玩玩。”

那什长被柳风舞一言说破,一张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的大脸也泛成了紫色,嘿嘿笑道:“这地方简直跟帝君的花园差不多,弟兄们也实在想上岸看看,打几只野味。统制,这些天吃些干粮,弟兄们真个腻得不行。刚才我们打上来一条大鱼,不叫我们干活正好,等一会在甲板上烤鱼吃行么?”

柳风舞道:“好吧,不过要当心火烛,别大意了。”

这什长道:“是,我们是军人么,不会出事的。”他看着岸上,喃喃道:“这两条腿也真的想上岸走走了。”一边说一边咂嘴,想必已在想着烧烤的美味。

破军号因为吃水太深,也非得停在离岸近一里的深水中。一下锚,将船上的小船都放下了水。八百多人要下船,也不是很容易,那十余艘小船来来去去了七八趟,才算把那些童男童女都送上了岸。朱洗红那一批是最后上岸的,送她时柳风舞有意不去看她,可在划船时,却总是不由自主眼角去瞟一眼。她端坐在船上,脸上有了些难得的喜色,不时地看着柳风舞。柳风舞一边划着船,却只觉胸口那块玉佩越来越冷。

朱洗红和一些女子上岸后,柳风舞便要回程了。那些男男女女一个个都垂着头诚惶诚恐地走着,她在岸上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柳风舞本就在看着她的背影,两人视线相接,柳风舞只觉胸口象被铁锤重重地一击,眼里也突然涌出一些泪水。

她们一个个都走远了。玉清子的大醮是在那片高地上,那些杂役正在砍伐木材,倒象是要搭房子的架式。这七十个杂役都是玉清子带来的,什么人都有,做得倒很麻利。朱洗红夹在人群中慢慢走远,沙地上只留下一片足印,海浪打来,又将那些足迹一点点变得模糊。

这十余艘小船本来每船都是一个水军团的士兵当划手,现在全都驶回破军号了,一个士兵见柳风舞还呆呆地在岸边看着那些女子出神,停下手中的桨,叫道:“柳统制!”

柳风舞被他一叫,才猛省过来,加紧划了两下。但他与那些士兵离得甚远,划得最快的已经到船上,最慢的也已划了一半,他才出发,哪里还追得上。

两手扳着桨,柳风舞又回头看一眼。现在岸上也已模糊成一片,人影小小的,依稀便是破军号出发时的样子。尽管知道明天便又可以看到她们,可柳风舞心中仍觉得与她已如隔世。他加紧划着,可是眼里的泪水终于再忍不住,奔涌而出,流到腮边又被海风吹散了,星星点点,随风飞扬。

这时船上的那些士兵正在烤着那条大鱼,这鱼足有一人多大,几百斤重,割成一块块在炭火上烤得脂香四溢,竟不象是鱼了,倒似是牛羊肉。那些士兵往烤好的鱼上洒些盐末调料,一个个吃得很是开心。他们还有一百八九十人,在甲板上坐得东一堆西一堆。那猎户出身的什长给柳风舞放好几块上好的鱼肉,见划船送人的士兵大多已经回来,柳风舞却还只划了一半,不禁笑骂道:“常见你铁板个脸,原来也是个多情种子。”边上一个士兵道:“正是,统制寻常不苛言笑,原来也会为了看小姑娘误事。哈哈。”

这时一个士兵打着饱嗝过来道:“老田,你那儿还有好鱼肉吧,给我一块。”

那什长斥道:“这两块是给柳统制准备的,你去从鱼尾巴上割一块吧,我这儿不给的。”

那士兵道:“今天这盐不知怎的,味道有点怪,可不加盐又嫌没味,真是怪事,海鱼味道居然也是淡的。”

他话音刚落,忽然舱中发出一声闷闷的喊声,那个士兵手里本在割着鱼肉,闻声不由一怔。这声音,便如底舱里关了一头巨兽一般。

田什长猛地站了起来,喝道:“出什么事了?”

这声音象一个大铁球般滚过,突然破军号船身一侧,甲板上的士兵本在烧烤,一个个全无防备,不少人被震得倒在地上,田什长也站立不住,身子一侧。他扶着边上一人,大声叫道:“出什么事了?去底舱看看!”

一个从在舱口的士兵便要向底舱走去,哪知他刚走下一步,忽然只觉扑面一股灼热,好象面前有一个太阳正迎面扑来,他张大嘴了,还不等叫出声来,一道火柱已将他周身吞没,几乎是一眨眼间便将他烧成了焦炭。

柳风舞此时正在划着船,船头的浪忽然大了起来,他不知其然,带住船抬头望去。刚一入眼,几乎吓得昏过去。

一个火球从破军号当中升起,象是从破军号正中突然间开了一朵奇大无比的鲜花,这呈球状的烟幕中火舌四吐,还在不断增大,夹着隆隆的声息,使得海面也在不停地动荡。火舌到处,甲板上的士兵、缆绳、桅杆,以至于铁锚也一扫而空。

破军号竟在从中断成了两半!这艘有着“帝国骄傲”之称的巨舰,居然在这眨眼间便从中断裂。从断口处,着火的碎木还在四射,当中似乎还有浑身着火的士兵在挣扎,但火势实在太大了,他们即使跳入海中,只怕也保不住性命。

柳风舞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划着。牙已咬破了嘴唇,但他恍若不知。破军号的残躯已在慢慢没入水中,在周围激起一个个漩涡,浪头也更大,每划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力气,柳风舞双臂挥动,好象已堕入了恶梦之中。

原先送那些童男童女的小船还有两艘不曾*上船身,出了这等事,那两艘船上的士兵也吓得目瞪口呆。破军号上原先坐得*边上的士兵逃过了火舌,一到水中便拼命攀着小船,那两个士兵不知所措,一艘本来限坐十二人的小船现在居然挤了三十多人,那船摇摇晃晃,似乎马上便要翻了,另一艘里也坐了近二十个,水中还有十来个人拼命挣扎,向小船游来。但那漩涡却象有极大的吸力,离得远的还逃脱了,离得近的几个已被漩涡卷了进去,登时没顶,再浮不起来。

柳风舞划到跟前,有一艘小船终于保持不住平衡,一下翻倒,船上的人全掉进了水里,又是一阵厉叫。柳风舞划过去,叫道:“快过来!”

那些士兵拼命游着。但他们惊骇之下,本已精疲力尽,此时破军号已沉下一半,激起的漩涡也更大,有几个本以为已经逃脱的士兵又被卷了进去,他们发出了惊恐成状的叫声,但那漩涡却似有着无穷无尽的吸力,将他们吸了过去,那些人一旦没顶便没了声音,漩涡上却还露出几只手,伸在水面上不停摇晃。

柳风舞的船也已被漩涡带着,他拼命向外划着,叫道:“快过来!快过来!”现在海面上总还有二十多个,另一艘小船上已坐了二十多人,也在拼命地要划离这漩涡,海浪又大,每划一尺都要付出比以前大几倍的力量,柳风舞拼命划着,只不让船被漩涡带进,却也不划远。

有两个强壮的士兵已攀上了柳风舞的船,柳风舞叫道:“出什么事了?怎么会爆炸的?是你们烤肉出事的么?”

工部在他们临出发前,已经研制出一些威力极大的火雷,但这一趟出海却一个也没带,照理怎么会爆炸?那两个士兵有一个是和柳风舞一起去送人,还没*上船的,他也莫名其妙,另一个士兵道:“柳统制,我们也不知道,只是那火是从底舱起的,不知为什么。”

如果是甲板上炸开,以破军号之固,也并无大碍,最多把栏杆炸掉一些。破军号这样快便沉没,而且断成两截,那说明是底舱炸起的。破军号共有五层,最底层是些压舱石,以及一些不常用的笨重物品,说会莫名其妙爆炸,那真是令人想不通了。

这时有近二十个士兵游到了柳风舞船边,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船上爬去,将这小船也弄得东摇西晃。

如果再这样,那这小船也会倒的。柳风舞明知道是这样,但他仍不忍说这么说,只是道:“一个个来,上来后帮一下忙,不要乱!”

爬上小船的士兵正不停地把还在水中的士兵拉上来,其中一个正将水中一个士兵拉起一半,忽然嘴里“哇”地吐出一口血,这下水中那士兵反而将他也拉下水里。水里那人不知怎么回事,又惊又怕,只见这刚才还在拉他的人已浮在海面上,胸口还在抽动,嘴里却不停流出血来,吓得大叫。这时又一个浪头打来,将这两人同时打得没入水中,再没浮起。

这象有传染的一般,水中和船上的士兵有不少人都开始作呕,有一些已开始呕血。海中,本还有五六个士兵,但这五六个士兵就没呕血的,也气力越来越弱,反而离柳风舞的小船更远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柳风舞茫然不知所措,这时一个士兵叫道:“柳统制,漩涡过来了,快划啊!”他还不曾呕血,手里也没桨,只用手在水里拼命划着。柳风舞猛然省得,抬起头看去,却见破军号已只剩了最后一段露在水面,这顶上还有一个水兵站在那里,但现在周围全是又急又深的漩涡,他一入水便会被吞没,正抓着桅杆不知怎么是好。漩涡也已更急了,柳风舞这小船也被卷得不停晃动。

柳风舞猛地一扳手中的双桨,小船却象无力的老马,只移动了一小段。这时那士兵忽然将边上一个呕血已呕昏了的士兵推下海中,“嗵”一声,这人本已昏过去,掉进海里也没吭得一声,便被漩涡带走了。

这时,只听得那边小船上发出一阵惨叫,看过去,却见那船已被一个漩涡带住,船上二十多个人手足并用,但那船却只是原地打转,向而被漩涡带得移向破军号的残骸。船上的士兵明知必死,却仍没有一个敢跳下海中逃生。

柳风舞冲那士兵喝道:“不准再把弟兄扔掉!不然,我马上将你打进海里!”

那士兵本已在推另一个呕血的士兵,那人还不曾失去知觉,正在挣扎,听得柳风舞这般吼,人抖了抖,道:“统制,这船太重了,你划不动。”

“若见死不救,我宁可死在海中!”柳风舞目眦欲裂,吼声也变得沙哑了。他吼着时,只觉舌头又是甜又是咸,只怕是唇上的血还在流出来。他将一把桨扔给那人,道:“你划!”

那士兵接过桨,和柳风舞一左一右拼命划着,船上能动的人也都在划,每个人都知道,现在生与死已只有一线之隔,若是手上稍稍松劲,只怕便要万劫不复了。

这时破军号已只剩了一点还露在水面上,那士兵攀着桅杆,忽然放声唱道:“魂兮归来,永守亲族!”他唱得不成曲调,声音也带了哭腔,直如鬼哭。

海面上翻起了一个浪,破军号忽然又上浮了浮,加速沉了下去,发出了“嗵”一声响,一层巨浪涌了过来,将柳风舞的小船一推,柳风舞只觉手中一轻,小船擦过浪尖,终于脱出了破军号带起的漩涡的范围。放眼放去,另一艘小船已不见踪影,破军号上最后的一个士兵正坐在了望台上,还在断断续续地唱着。这儿本来是船上最高的地方,还在连这里也已有一半沉入水中。终于,这桅杆象一只绝望的手一样,猛地没入水中,水面上,只剩了个特大的漩涡,海风中,隐隐的还传来那士兵最后的歌声,隐隐约约,如带血痕。

小船一到岸边,却见那些童男童女都远远地看着这儿,站在岸边的,当先正是玉清子和宇安子,一些杂役围在他身边。玉清子脸上带着些笑意,也不说话,柳风舞不等船停稳,便跳下水去,拉着船拼命往岸上拖。但这一船二十多个士兵倒有十六七个已动弹不得,还有五六个也神情委顿,有气无力地。柳风舞拖着小船,还不等拖上沙滩,便再也拖不动了,手一松,人也倒在地上,一半身子没入海水。

天气温暖如春,但海水还是冰冷的。在水中,柳风舞只觉那块玉佩贴着胸口,寒意越来越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待积蓄一点力量,但周身却好象散了架一样。

这时,他听得一阵水响,却见玉清子带着宇安子和几个杂役走了过来,玉清子脸上还带着诡秘的笑意,道:“柳将军,你能逃脱性命,那也是天意,可喜可贺。”

柳风舞支撑着半抬起身子,盯着玉清子,眼里也似要冒出火来,道:“这是你搞的鬼?”

玉清子似是微微笑着,道:“柳将军,此事我早在去年便已计划好,毒火两药齐下,你这样居然还能脱身,真的是有神灵护佑了。”

玉清子的脚踩在水里,一领长衫的下摆被海水浸湿,但一个人仍是风度闲雅,有如神仙中人。柳风舞道:“是你在底舱里放的火药?”

玉清子笑道:“自然,否则哪有如此威势,一击便将破军号这等巨舰炸成两段。”

柳风舞看了看身后的士兵,道:“你如此丧尽天良,难道不怕你相信的神仙给你报应么?”

玉清子的笑意忽然褪去了,喝道:“报应?什么是报应?我清虚吐纳派本不问世事,是什么人要让我们进入朝中?一朝为大臣,一朝为死囚,这又是什么人做的?他得过报应么?这帝国已是一个腐烂至骨的死人,终于灵丹仙药,也不能给它一口活气了,我若不走,真归子会放过我么?便是我到了海上,他还派了那虚行子随时想来取我的性命!”

“那么,所谓出海求仙药,彻头彻尾都是个骗局了?”

玉清子又抬头大笑道:“这等话连我自己都不信,你难道倒信么?这一趟出海,你道我为什么要带这许多工匠,还要带这许多要照顾的童男童女么?哈哈,今日是我清虚帝国的开国之日,柳将军,你若识时务,我清虚帝国的镇国大将军之职,非你莫属。”

他看着水天相接处,脸上已是神彩奕奕,大声道:“这南北扶桑疆域万里,荒无人烟,在这里繁衍生息,不消数百年,这里将是天底下最强的帝国!到时我的子孙后代将率百万雄师,楼船巨舰,再跨海西征,统治这个世界!当年大帝率十二名将得国,号称‘太阳照到的地方,都是帝国领土’,他可曾梦见这万里之外的南北扶桑?我的子孙所建的帝国,那才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帝国!最伟大的帝国!”

他说得声如雷轰,柳风舞却听得微微一笑,喃喃道:“疯子,真是疯子。”

他突然从水中飞身跃起,双足一踢,水花猛地溅向玉清子,玉清子左手一挡面前,却只觉一股厉风扑面而来,水花也被割开,分向两边。他忽然间拔剑刺入那一片水花,只听刀剑相击,一声铿然,海水被溅得四射,边上宇安子和几个杂役被水珠溅到,只觉脸上也是一阵生疼。定睛一看,却见柳风舞已与玉清子战作一团。

法统都是剑丹双修,侧向于丹。玉清子所修是内丹,但剑术也极强,柳风舞的刀如有神助,刀气密密如山,在玉清子身周不留半点空隙,但他的剑总象一个无形而有质的钢圈,挡住了柳风舞的每一刀。边上众人只听得刀剑相击的声息一声接着一声,也没一刻停顿,两人在浅滩相斗,先前边上众人还能隔得五六尺,几个杂役还想上前帮忙。那些杂役其实都是玉清子清虚吐纳派中的弟子,多少也会些剑术,但他们只上得一步,却只觉一股大力涌来,一个不知死活的硬要冲进,却只觉脖颈处一寒,便多了一条深深的伤口。他身首异处时,也不知这是柳风舞趁势挥出的一刀还是被玉清子误伤。他一死,旁人更不敢上前,退下时却唯恐后人,个个都怕这两个斗疯了的人会不会又突然冒出一刀一剑来伤人。

两个人象风车一样在浅滩里越转越快,所到之处,水花四射,边上人只看得到两个模糊的人影,从那一片水花中才见两个人忽而*近,忽而分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特大水花飞溅,落下来象是一阵暴雨,洒近一丈方圆都是。

水花散去,却见柳风舞和玉清子正相向而立,柳风舞颊边多了条伤口,腰间也被割出一条大口子,血染红了半边身子,但他仍是站得稳稳地,手中刀指向玉清子。玉清子那长衫已被割得条条碎裂,象是身上披了一大堆布条,发髻也被砍开,一头长发披散在背后,肩头也中了一刀,虽没柳风舞那么重,但他向来风姿潇洒出尘,现在却一如鬼魅,旁人见了几乎认不出那便是那个野云孤鹤一般的玉清子了。

玉清子手持长剑,人不住地喘息,道:“柳将军,你真不要命么?”

柳风舞咬着牙,道:“不错!我柳风舞舍得一己性命,灭了你这伟大的清虚帝国,岂不快哉,哈哈。”他最后笑得两声,腰刀一指,人又冲了过来。这腰刀不长,但在他手中刀气翻涌,五六尺外便似已为刀光笼罩。

玉清子剑术虽高,却极少与人动手,哪里见过柳风舞这等性命相搏,见柳风舞受了这般伤仍是要冲上来,气势一软,他手中长剑本来针锋相对,不落下风,但气势一弱,柳风舞冲过来时带起的水珠便无法激出,那些水花兜头盖脸尽扑在他脸上,他一惊之下,手中剑法更乱,只觉柳风舞的刀直劈过来,慌得一侧脸,人猛地跪倒在水中,让过柳风舞的刀锋,后脑寒气森森。他在水中一个翻滚,一头一身都是海水和沙土,探出头来叫道:“快来帮忙!”

以玉清子的清虚副掌教之尊,竟然用这等丢脸之极的招式才能闪开,他那些弟子也大感不屑,更兼刚才有个要帮忙,却死得连谁出的手都不知道,更不敢上前了。只是玉清子向来恩威并重,他们也不敢不听,不由一个个都看向宇安子。

宇安子和宇希子是玉清子最接近的两个弟子,宇希子死在那八爪龙触手下,现在除了玉清子,自是宇安子为尊。在玉清子计划中的清虚帝国中,宇安子是定好的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而宇安子的剑术据说也不下于玉清子,若他去帮忙,柳风舞自不是对手。他们看着宇安子,宇安子咬了咬牙,终于抽出长剑,一步步向战团走去。

此时柳风舞的刀大开大合,势如风雷,玉清子左支右绌,已是岌岌可危。他暗自骂道:“真是太托大了,我怎的忘了他是水军团百夫长,却要在水里与他相斗。”玉清子空有一手剑术,但从来没与人在这齐腰身的水中相斗中,海水的阻力和浮力都让他的剑术大打折扣,只待逃向岸上,可柳风舞在水中却似如虎添翼,一把腰刀逼得他只有招架之功。

宇安子走到距他们五尺许的地方,忽然竖起长剑,道:“柳将军,宇安子曾受将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师恩如父,今日要与柳将军刀兵相见,性命相搏,还望柳将军海涵。”

玉清子刚才见宇安子过来,也不动手,却在斯斯文文地说话,不由暗自骂道:“小畜生,还不动手,要说什么?”待听到说什么“受将军救命之恩”,吓得几乎当场晕过去,心道:“这小崽子是要反啮么?真是大逆不道。”等最后听得宇安子说要与柳风舞性命相搏,才松了口气,心中忖道:“宇安子这人食古不化,日后多半也要做掉他再说,可惜了一个传人了。”

他这般胡思乱想,分了分心,柳风舞的刀已舞了个花,劈头砍下。此时柳风舞腾空而起,一刀自上而下,便如闪电下击,玉清子横剑一挡,“当”的一声,长剑被自中砍断。他吓得屁滚尿流,只道无幸,一边忽然伸过一剑,剑尖一触柳风舞的刀,将柳风舞的刀引在一边。

这正是宇安子。他将柳风舞的刀接过,两人翻翻滚滚,在齐腰深的水中斗了起来。他是个生力军,柳风舞与玉清子斗了半日,刀气减弱,虽在水中占了个地利,却仍堪堪斗了个平手。两人忽起忽落,水花四溅,也看不出谁占了上风。

此时玉清子若上前帮忙,柳风舞气力将竭,肯定不会是他两人联手之敌,但玉清子在水中已怕极了柳风舞,又盼着柳风舞能与宇安子斗个两败俱伤,自己好坐收渔利,因此手提断剑,只在一边窥视。

这时忽然柳风舞一声断喝,人从水中冲天而起,宇安子几乎同时也跃了起来,两人在空中一错,海水也溅起丈许高,玉清子在一边被海水溅了满头满脸,溅到嘴里的几滴依稀有些血腥味,他心中又惊又喜,心道:“是谁赢了?”

柳风舞与宇安子两人几乎同时落下,又是“哗”地一声,两人都已将劲力用到最高,将海水也逼了开去,虽没有破军号沉没时那等势头,仍是有些骇人。玉清子被这一阵水流冲得晃了晃,等海面平静了下来,只见柳风舞和宇安子两人几乎贴在一处,宇安子的剑穿透了柳风舞左肩,而柳风舞的刀却从宇安子胸口刺入,透背而出。宇安子正背对着他,那刀尖在阳光下亮得耀眼。

宇安子到底仍不是他的对手!玉清子心下一沉,马上又升起喜色。现在柳风舞的刀没在宇安子体内,而他肩头也受了这般重的伤,此时自己一剑出手,便可收得全功。一喜之下,对柳风舞的惧意尽去,他双足一蹬,人已跳出水面,贴着水皮,人已闪到宇安子背后,一剑从宇安子肩上刺向柳风舞的咽喉。现在自己有宇安子当肉盾,柳风舞有再大的本领,一时也拔不出来反击了。

这时,只听得岸上一个女子哭叫道:“风舞!”也不知是什么人,玉清子暗道:“这女子也不能留!”哪知他还没想完,突觉胸口一疼,柳风舞的刀已刺入了自己胸口。他惊诧之下,还不明所以,便已毙命。他的剑虽已触到柳风舞咽喉,但他的剑本只有半截,若不用力,哪里刺入进去?只是在柳风舞皮肤上留下个小小伤口而已。

柳风舞将手抽出宇安子胸口,刚才情急之下,他一掌从宇安子胸口探入,宇安子本已受伤极重,此时更是雪上加霜。他满嘴是血,还不曾断气,只是低低道:“他……他是我师……”柳风舞将右手在海水里洗了洗,伸手到左肩,一把拗断了宇安子的剑,道:“宇安真人,我也没告诉你,唐将军教过我他的斩铁拳。”

宇安子闭上眼,也不知想些什么,嘴角有些笑意。也许,对他来说,不杀柳风舞,无法面对玉清子,杀了柳风舞又无法面对自己,这般死在柳风舞手里,他才是心安理得的吧。

柳风舞从玉清子胸口抽出刀来,在他尸身上擦了擦。玉清子此时仍是二目圆睁,大概还在想着怎么会一下中刀的,也许也在想着他那个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清虚帝国了。

柳风舞拖着两具尸体向岸边走去。他也已筋疲力尽,玉清子那些俗家弟子一拥齐上,自是可以将他乱刃分尸,但这些人互相看了看,扔下手中的刀剑,争先恐后向柳风舞奔去,嘴里叫道:“柳将军,柳大帝,小人叩头。”

柳风舞看着他们,把两具尸身扔在地上,道:“把我水军团的弟兄们带上岸来,给他们解药,再把这两个好好葬了。从今天起,”他将刀在空中一劈,如同闪过一道闪电,“这里没有帝国,现在有的,只是一个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国!”

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国?那些人也想不通柳风舞为什么不要做大帝,却要与他们平等,但现在他们对柳风舞已视若天人,还是叩头道:“是啊是啊,柳将军说得是,我们是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国。”

柳风舞拉起了摔在岸上的朱洗红,微笑道:“现在,月亮已经近得我们能走进去了。”

朱洗红眼里已都是泪水,一把抱住柳风舞,也说不出话来。柳风舞将刀收回鞘里,一手摸了摸朱洗红的头发,伸手到衣服里抓住了那块玉佩,用力一扯。

玉佩的系绳扯断了,大概连皮肤也有些勒破,颈后有点疼痛。他也不敢看这玉佩,须手一扬,玉佩轻盈地飞出,飞了一程,又如一只中箭的小鸟一样直落入海中,连个泡沫也不见了。

扔掉了玉佩,象终于扔掉了心头的什么东西,柳风舞长舒一口气,看着天边。水天相接处,几只鸥鸟正在那里翻飞,水汽弥漫,极目忘去,大海苍茫一片,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