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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折 开国

辽国保大二年(1122年),金国攻克中京大定府和西京大同府,辽的五京至此已陷了四座,形势岌岌可危。

天祚皇帝为避金师,轻骑逃入夹山,数日间命令不通,南京都统萧干、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等遂拥立留守南京(即燕京)的秦晋王耶律淳为天锡皇帝,改元建福。自此辽国分裂,天祚与天锡各领一方。耶律淳所建政权,世号北辽。

宋国去年才平定东南的方腊起义,本来不愿出兵,知悉辽国内乱,以为是可乘之机,派太师童贯领十五万大军北伐,自京师赶至高阳关。童贯欲招降天锡帝而不可得,即以种师道领东路,以辛兴宗领西路,打算将辽军围而歼之。名将种师道向童贯进言,剖析形势,指出此战不可行。童贯以皇命和军法相胁,种师道无奈从之。

天锡帝命萧干与耶律大石率部迎击。五月末,种师道的前军败于兰沟甸,再败于白沟,辛兴宗亦败于范村,两路宋军皆溃。六月初,种师道退回雄州,方至城下,辽国追兵已至。因宣抚司不许本国兵马入城,种师道只得调转头来,指挥败军与辽国骑兵战于城下。

其时狂风大作,当先的辽将黑甲黑马,战刀雪亮,身后铁骑一字排开,低垂的铁灰天幕和涌动的乌黑云阵随着辽军一起逼近,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不少宋兵认出打头的是北辽以阿修罗为号、刀下决无生魂的铁骊将军,心中都生出怯意。两军相接不久,小儿拳头大的冰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砸到兵士的甲胄上铮铮有声。疲乏的宋军益无斗志,四散奔逃。

萧铁骊见宋军伤亡过半,己方大胜,随即号令收兵。副将贪功,还想借机攻下雄州。萧铁骊叹了口气,道:“今日之势,我国只求自保,你还想开疆拓土么?来日与金宋两国还有大战,何必为这区区一城折损士卒。”副将汗颜。

萧铁骊将战刀上的淋漓血迹拭净,率部返回,虽然取胜,胸中却郁郁不快。他对敌决不容情,刀出便不空回,然而杀人终究不是乐事,也只有对国家的忠诚能稍稍平息他在大战后生出的厌倦烦闷。

六月,天锡帝耶律淳因病去世,在位仅三个月,遗命遥立天祚帝的次子秦王为帝。诸大臣议立耶律淳之妻萧德妃为皇太后,改元德兴,太后称制。宋国闻讯,再度发兵攻燕,仍以童贯统军。此役因大部辽军出击,城内空虚,宋将高世宣等偷袭燕京得手,奈何接应的部队没有按约到来,高世宣等在巷战中阵亡。其后北辽与宋国决战于白沟,宋军大溃,退守雄州。

宋国两次攻燕大败,童贯无奈之下,派密使赴金,请金国加以援手。金帝完颜阿骨打随即兵分三路,向南暗口、居庸关及古北口袭来,对燕京形成合围之势。

连番大战后,北辽用于卫戍燕京的部队已不足八千,都统萧干仍拨了两千至居庸关,以加强彼处兵力。萧铁骊得令后,随即开拔。出城之际,队伍前列的萧铁骊突然勒马,紧随其后的两千骑兵一起停住,动作整齐,毫无乱象。

萧铁骊端坐马上,感到一股肃杀之意沛然涌来,鞘中战刀铮的一声发出了悠长的歌吟。对手的刀气像一匹连绵不绝的暗蓝丝绸,绣满朝开暮谢的雪色木槿,死亡的气息随着华丽柔软的刀气蔓延过来,竟与萧铁骊的刀起了共鸣。萧铁骊的战刀破空而出,耀眼刀光划过长街,直袭北城客栈二楼临街的窗户。三十步内,刀风所及的契丹骑兵们隔着甲胄也能感到深切的裂肤之痛,足见他一刀之威。

窗内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随后再无声息。萧铁骊令一队骑兵进店搜索,却一无所获,只在二楼的一间客房里发现了犹有余温的大摊血迹。萧铁骊急于奔赴居庸关前线,不愿再延宕时间,迅即整队离城,心中却想这人的刀气并不陌生,依稀便是居延双塔寺的麻衣僧,时隔七年,西夏的仇家终究还是找上门来。

北城客栈后的深巷,没藏空与卫慕银喜隐于一棵大树上。空凝神倾听半晌,轻轻吁了口气:“辽国骑兵撤走了。”他转向银喜,抱歉地道:“想不到萧铁骊的刀法竟精进如此,我虽无意在今日杀他,心中潜藏的杀机却被他堪破,险些连累了主人。”

银喜想到萧铁骊白虹贯日一般的刀光,打了个寒噤,默不作声地挽起外面的长裙,将棉布衬裙撕了一幅下来,踌躇着想为他包扎伤口。没藏空很自然地接过棉布,道:“我自己能行,不用劳烦主人。”

萧铁骊刀光霸道,没藏空虽竭力闪避,仍然伤到了右胸。他解开衣裳,一边裹伤,一边安慰银喜:“以萧铁骊今日武功,或许我不能跟他正面对决,但金国派出大军攻打居庸关,混战之中,我必能找到机会刺杀他,主人尽管放心。”

银喜咬着嘴唇,恨恨地道:“让萧铁骊稀里糊涂地死在战场上,未免太便宜他,我要他明明白白地死在跟前。你不是说他武功绝伦么?那就先用紫瑰海散去他的内力,把他变成废人带回来。”

没藏空很吃惊,欲言又止,默了一会方道:“是。”冬天的阳光穿过枝叶照着这男子,脸色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却无损他的风姿,那是长年在青灯古佛前修炼得来,定睛看去仿佛隔着缥缈轻烟,疏离于尘世之外。

银喜看着他,心中酸涩,想哭却哭不出来。没藏空的想法,她也知道一二,若他能温柔开解,她也不是非要用这样狠毒的法子对付萧铁骊,但他从不悖逆她的意思,表面恭顺,实则疏远。她能以复仇之名随他浪迹天涯,她可以驱使他做任何事,却无法让他堕入世俗情爱。便如此刻,两人身体相偎,呼吸相闻,却似隔着无穷山水,她相思迢递,他永无回应。

居庸关距燕京百里,位于燕山山脉与太行山脉交接的军都山中。此地山高峻,林幽邃,两峰间的峡谷窄而长,关城就建在四十里长的溪谷中。扼守此关便把住了华北平原至蒙古高原的门户,堪称燕京的北方屏障,通向塞外的咽喉要道。早在春秋之世,燕国便在此修建关塞,后秦始皇筑长城,取“徙居庸徒”之意,命名为居庸关,历汉唐至辽,均在军都山峡谷中设置关城,以重兵把守。

萧铁骊率部赶至居庸关增援,不过休整一日,金军主力已至关下,打着金国皇帝的旗号,竟是完颜阿骨打领兵亲征。萧铁骊部是骑兵,全无守关经验,且以区区两千人对金国最精锐的两万铁骑和五千步兵,不论正面进攻或迂回偷袭都没什么胜算。萧铁骊便与居庸关守将耶律英哥商量,抽出箭术出众的五百名射手参与守关,剩余的骑兵则埋伏在关沟中,一旦关破,便以檑木滚石痛击金军;仍不能遏制,就以身体为关墙,凭借地势之利跟金军作寸土之争。人人都知道这是必死之局,然而国家颓败至此,身为战士,只有执戈殉之。

布置完毕,萧铁骊在关沟中巡视一遍。士兵们都沉默着,黑色眼睛里看不到绝望,只有一触即发的战意。萧铁骊将战刀举过头顶道:“黑山大神为证,萧铁骊愿以血肉为关卫护居庸峡谷,直至战死。”士兵们握紧手中武器,同声宣誓:“与将军同死。”以萧铁骊今日武功,要在战争中保全自己并非难事,但这些士兵跟了他两年,他既然将大家带入死地,便不会独活。

战斗伊始,攻防双方便投入了大量兵力,战况激烈。女真人立国以来,连年征战,攻城器械日益完备,此役便动用了洞子和云梯。所谓洞子,是一种上锐下阔的大型木廊,外覆生牛皮和铁叶,内裹湿毡,用以掩护士卒靠近关城,填壕沟,辟道路。寻常的火箭飞石对付不了洞子,耶律英哥很有经验,待洞子逼近关城后,以大石猛砸之,并向破开的缝隙中浇热油、掷火把,烧得洞子中的金兵哀嚎不断。金国的前军统领极其凶悍,准备的土袋和木排用完后,连死去同伴的尸体也丢进了关壕,为后续进攻铺平了道路。

萧铁骊率五百射手在关城上助阵,见金军推出四部云梯开始强攻,己方的箭却所剩无几,情急之下,将碧海真气运到极至,弯腰抱起撞杆向云梯扫去,但闻咔咔数声,四部云梯均被撞断,立在梯头的金兵全部坠落到关城下。萧铁骊顺势将撞杆掷了下去,又砸死二十余人。那撞杆是用山中巨松制成,平日需八名大力士合抱才能运用,似萧铁骊这般用法,实在骇人,震住了关城上下两国军队,金国的攻势亦因此缓得一缓。

位于中军的完颜阿骨打看到这一幕,既惊且憾:“世间竟有如此好汉!可惜不为我所用。”

阿骨打身旁的侍卫统领干咳一声道:“皇上没认出来?这辽将就是十天前在奉圣州刺杀皇上的家伙,要不是皇上隔得远,又有半山堂的人拼死护驾,险些让他得手。那天咱们折损了几十名顶尖儿的高手。”

另一名侍卫亦道:“此人名叫萧铁骊,出身涅剌越兀部。臣记得那涅剌越兀只是个小部族,却宁死不肯投降我国,最后竟与术里古部同归于尽。皇上想收服他,难!”

阿骨打的马鞭轻叩着手心:“传令下去,破关以后不要伤了萧铁骊性命,我要活的。”

说话间,金军开始用七梢炮攻打关城。那炮需两百五十人挽拽,射出的石弹重逾百斤,达五十步远,在这样的猛击下,居庸关终于塌陷。金军从缺口处涌进关城,守关的辽军迅即迎上,展开了残酷的白刃战。汗水和血雾模糊了士兵们的眼睛,血色成了天地间的唯一颜色,惟有凭着本能不停地挥刀和斩杀,终结对手性命或自己堕入死亡。这修罗场中没有老者,只有柔韧少年和刚劲青年,最灵活的肢体、最强健的肌肉、最青春的生命被压缩在狭长的关城中,用最惨烈的方式消耗、碰撞、迸发,直至化成血泥。

金国攻辽,从未遇到过这样顽强的抵抗,后续部队纵马入关时,只见关城中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润,两国士兵的尸体堆叠一地,漫出了青色大石铺就的门槛。前后两道关门俱已破碎无踪,十一月的冷风毫无阻碍地呼啸而过,关沟两旁的松林却越冻越翠,幽美风景与堆满残躯断臂的战场形成奇异对照。

萧铁骊遍身浴血,与十余名幸存士兵守在关门外,虽然零落四散,不成队形,金国的骑兵统领却感到杀机像罡风一样盘旋在前方,迫得人喘不过气来。统领判断关沟中还有伏兵,却昂然无畏,举起手正要下达全力冲锋的命令,沟中异变陡生,大如屋舍小似磨盘的石头自两山间崩落,砸断古松无数,轰鸣声中还夹着人类濒死时的痛苦呼唤。金军统领庆幸之余,亦很困惑:“辽军设下这样厉害的埋伏,怎会提前发动?”

萧铁骊已达到沸点的热血在瞬间冷却,想:“两山之上都建有长城,也派出了警戒哨,怎会反过来被金军偷袭?”他惊疑的目光与金军统领对上,两人几乎同时醒悟:这样规模的山崩,决非人力所能为。

金军统领放声长笑:“山石自己崩塌,砸死这么多契丹伏兵,真是天佑大金啊,辽国真的该亡了!”

萧铁骊却是心痛如狂。他的战士并不畏惧死亡,但应该是踏着女真人的身体战死,而不是这样莫名其妙、窝窝囊囊地被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他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因突如其来的愤怒和悲痛而哑了嗓子。他想要提刀再战,四肢百骸却空荡荡地没一点力气,碧海真气像阳光下的冰雪一样消融了,确切地说,像水一样源源不断地从左肩的伤口泄了出去。混战中萧铁骊多处受伤,并没特别留意这一处,却不料在这刻发作出来。

萧铁骊拼却最后一点力气拔出了插在左肩的暗器,艳丽夺目的紫刃飞刀轻盈坠地,他亦重重倒下,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想:“观音,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没藏空隐在关沟旁的密林中,看着金国军队收拾残局,将不肯投降的辽国士卒杀死,昏迷的萧铁骊则被抬走,隐约听人道:“送到中军大帐,皇上要见这人。”空不由苦笑,实在没料到金国皇帝会对萧铁骊生出兴趣。

金军破关后直入燕京,其势汹汹,侍卫们护着萧德妃从古北口遁走,左企弓等大臣开门迎降,金国不战而下燕京。萧德妃无路可去,只得投靠天祚帝,却被愤怒的天祚帝诛杀,已故的天锡帝耶律淳也被天祚降为庶人,除其属籍。

阿骨打驻留燕京期间,没藏空偷入军中想带走萧铁骊,却被半山堂的高手察觉,将他当成了意欲行刺皇帝的辽国余孽,全力围攻。空本就中了萧铁骊的刀气,此番遭逢大敌,伤上加伤,不得已服下青罡风,将功力提升了一倍,方才甩脱追兵,勉强逃到与银喜会合之处。青罡风是何等霸道的药,他重伤之下贸然使用,药效过后便再也挣扎不起。

银喜见了没藏空奄奄一息的模样,又惊又痛,不再提报仇之事,一心一意地照料他。空连动动手指都觉艰难,只好指点银喜设置一些小陷阱来捕捉山中小兽,聊以果腹。一应杂事粗活,银喜均须亲力亲为,以前看下人们做得轻松,轮到自己才知道艰难。两人隐于被猎户弃置的深山石屋,一向都是没藏空照顾银喜,现在换成他被照顾,银喜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快乐,所经历的苦楚也变成了甜美饴糖。

萧铁骊慢慢睁开眼睛,头上是素漆车顶,耳畔是辚辚车声,他素来镇静,然而自忖必死的人突然醒转,仍不免生出今夕何夕的恍惚。眼前突然冒出一张少年的脸,小小眼睛,蒜头鼻子,热切地道:“将军终于醒了,你睡了整整一个月。”

萧铁骊问:“你是何人?我现在何处?”他久未说话,发出的声音裂帛般难听。少年开心地回答:“我叫来苏儿。我爹在燕京城中开了家医馆,金国破城以后,老爹和我都被抓到军中服劳役,我才不愿看护那些女真人呢,幸好分派我来照顾将军。将军英勇不屈,在居庸关死磕女真人,我佩服得很。”他滔滔不绝地表白自己对萧铁骊的仰慕,末了才道:“女真人把我们掳回了金国,听说今日就到会宁。”

萧铁骊早猜到结果,从来苏儿口中证实后还是禁不住悲从中来,女真铁骑席卷北地,国家的形势何其危矣,个人的力量何其微矣!他低声道:“哦,燕京陷落了。”

来苏儿对着他经过战火与鲜血的淬砺、变得钢一样冷硬的眼睛,感到很压抑,揉揉鼻子道:“将军现在饿么?这一个月我只能灌些药汤和薄粥给你。”

萧铁骊黯沉沉的眼睛里忽然透出微微的亮色,来苏儿知道是感激之意,赧然道:“老爹说将军的体质很强,伤口比别人都痊愈得快,惟独左肩的伤一直溃烂着不收口,我们弄了各种金创药来敷都没用。金国皇帝的医官来给将军看过,也没弄明白。这伤说毒不像毒,说蛊不像蛊,古怪得很。”

萧铁骊想起昏迷前的奇异感觉,试着催动内力,经脉中竟是一片空虚,苦心修炼的碧海真气已化为乌有。紫瑰海留下的伤口夺去了他的全部力量,却仍未餍足,像一只残忍且极富耐心的小兽,一点点蚕食他的生命,将这昂藏男子磨成了孱弱病夫。

世间最残忍的事,不是从未得到,而是拥有后再失去。达到刀术的极高境界却再也无力施展,这打击实在沉重,萧铁骊咬紧牙关,一股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散开来,苦涩地想:“我本该死在居庸峡谷,黑山大神却没有收走我的命。神还要我在世上辗转受苦,那我就得受着。我还剩几分力,就做几分事,决不能自轻自贱,堕了志气,没了骨气。”

到达金国都城会宁,阿骨打听说萧铁骊已醒,传令在皇帝寨中召见他。众大臣见两名士兵架着一位瘦高汉子走进大帐,那汉子脸色青黄,颧骨高耸,一副病鬼模样,若非有人扶持,连行走都困难,不知皇帝何以这般器重。与萧铁骊交过手的侍卫却晓得厉害,禁不住将手按在了刀柄上。

两名士兵半拖半拉地将萧铁骊弄到御前,摁着他肩膀,想让他跪下来给皇帝行礼。萧铁骊无力反抗,却也不愿向金人屈膝,顺势便躺了下来。这样大剌剌地睡在皇帝御座前,两旁的大臣和侍卫都露出怒色,阿骨打却不计较,低头对脚下的萧铁骊道:“我平生最敬慕英雄,若将军能诚心归顺,即封你作都统,为我开拓西疆,成就不世功业。”对于降金的辽将,这待遇已极为优渥,见萧铁骊默然无语,阿骨打又道:“如今我已平了辽国的五京,再拿到阿适,辽国便彻底完结。将军英雄了得,须放眼天下,何苦为那昏君陪葬,辜负了一身本领。”

被人从毡车拖进大帐,萧铁骊的背心已浸透汗水,但听阿骨打直呼天祚帝的小名,对辽国蔑视已极,实难忍受这样的侮辱,一边喘气一边回答:“萧铁骊是个粗人,先生教我妹子读的汉人歌诗,我只记得两句,一句是‘男儿宁当格斗死’,可惜黑山大神没给我战死沙场的荣耀。另一句是‘纵死犹闻侠骨香’,侠骨也罢,香骨也罢,契丹人的脊梁骨可以给女真人敲断,决不能自己弯曲。皇帝可以折辱我、杀了我,要我降你,除非黑山崩塌,白水倒流。”

萧铁骊素来不喜言语,惯以力量服人,但他被雷景行熏陶多年,非当年离家出走的浑小子可比,这话若朗朗说来,自有一番气势,奈何他气衰力竭,断断续续地好容易才讲完。萧铁骊衰弱至此,众人却不觉得他高自标榜、大言欺人,只因他那对黑多白少的眼睛,仿佛黯淡面孔上的两簇黑色火焰,以魂灵为柴燃烧不已,着实令人动容。

阿骨打并没指望萧铁骊会一劝即降,亦不清楚紫瑰海的可怕力量,只感到在降服萧铁骊前将其收容在会宁帐中,无疑在自己的腹心之地埋下一颗危险的种子。他在按出虎水旁的会宁称帝,名为国都,却没有城郭,还是依部落时代的习惯建置帐幕,星散而居,宫殿更无从谈起,直接将毡帐唤作皇帝寨、国相寨、太子庄等,直到太宗完颜吴乞买即位,方始在会宁筑新城与乾元殿。

阿骨打略为思忖,吩咐道:“我不会侮辱英雄,更不要你死,只将你交给半山堂看管,一切养好伤再说。”他的笑容很诚恳,“你哪一天想通了,愿意到我麾下效力,就哪一天放你出来。”

萧铁骊被两名士兵架出了皇帝寨。其时正是隆冬,藕灰色的天空下,按出虎水结了冰,日光没有一点儿温度,照在冰面上折射出淡蓝的光芒,按出虎水两岸的沃野和山林覆满皑皑白雪。眼前景致虽然清湛,但萧铁骊太过虚弱,平时日不以为意的寒冷就像千万根梨花针同时刺进身体,痛到后来已然麻木。

负责押送萧铁骊的除了一队女真骑兵,尚有郭服的关门弟子徒单野。徒单野不忿萧铁骊在松醪会上胜了二师哥完颜清中,令二师哥归国后被师父重罚,安心要给萧铁骊吃点苦头。不料萧铁骊一直发着低烧,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九个时辰在昏睡,且是皇帝托付的人,徒单野不敢折磨气息微弱的萧铁骊,便把气出在来苏儿身上,呵斥殴打,百般折磨。萧铁骊无力保护来苏儿,甚是自责,却不知自己越痛苦,徒单野就越称心。

将到半山堂的刑堂时,因来苏儿要随骑兵们回去复命,徒单野不甘心就此放过这折磨萧铁骊的最佳“刑具”,拍拍他的肩膀,和气地道:“小兄弟,我与你无冤无仇,这几日多有得罪,你别放在心上。”来苏儿被徒单野折磨得狠了,他一靠近便发抖,哪管他说些什么。徒单野瞥了靠着车壁喘气的萧铁骊一眼,笑道:“你们辽国的第一好汉现在是个玻璃人儿,一根手指也碰不得,只好委屈小兄弟代他受过了,若是熬不住,变成鬼时就找他索命吧。”脸上笑着,手中细鞭已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徒单野鞭法极佳,每一鞭下去都不见血,却痛入腠理。鞭上淬有毒药,不一会儿,来苏儿的脸便肿了起来,颜色青红,像一只半透明的南瓜,肿胀的眼皮跟脸皮粘连在一起,什么都看不见了。来苏儿痒痛难耐,在雪地中滚来滚去,嘶声喊道:“铁骊将军,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萧铁骊看得睚眦欲裂,无奈紫瑰海一直肆虐,身上又戴着精铁打造的沉重脚镣、手铐,想移动半分也不能。

来苏儿这一喊令徒单野动了真怒,丢开细鞭,另取了一根乌结藤似的长鞭来,鞭梢一卷剥去来苏儿的小袄,冷笑道:“想死还不容易吗?”他在半山堂专掌刑罚,对折磨人的各种鞭法都有心得,一鞭就能刮掉来苏儿一条肉。鲜血碎肉四处飞溅,衬着长鞭带起的纷纷雪片,其状甚惨。来苏儿开始还能大声呼痛,渐渐只能发出垂死小兽般的呜呜声,最后竟没了声息。随行的骑兵都露出不忍或不屑之色,金国风气刚劲,崇尚武勇,似徒单野这般阴柔歹毒的男子实在少见。

徒单野的眼白渐变作浅红色,正感兴奋,不料来苏儿年幼骨脆,禁不起他折腾,三十鞭便濒临死亡。徒单野对这六感尽失的少年没了兴趣,意犹未尽地对着萧铁骊挥出一记空鞭。长鞭在空中炸响,鞭上附着的血滴与肉屑溅得萧铁骊一脸一身。徒单野张狂地放声大笑,秀丽的五官也微微变形。

萧铁骊曾被雷景行誉为神刀之器,能以自身为器蓄积刀气,后来修习碧海心法,更将天生刀气与碧海真气融为一体,内力之强,足可睥睨四海,这一刻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徒单野凌虐来苏儿,心中的痛苦愤恨实非语言能形容。漫说来苏儿对他满怀仰慕,且有看护之恩,便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孩子,往日的萧铁骊也不会作壁上观。

来苏儿的血溅到萧铁骊脸上时,他的愤怒也达到了顶点,蓦地,气海中似有火腾起,狂暴的刀气开始在经脉中往来驰突。原来紫瑰海将碧海真气尽数化去,却只能锁住萧铁骊的天生刀气,此刻刀气脱了紫瑰海的禁制,汹涌澎湃,不但将原有的经脉冲得更为宽阔,以前最为滞涩的几处也豁然贯通。这也算因祸得福,却不是萧铁骊现在的身体所能承受,喉头一甜,呕出一大口乌黑的淤血。

那淤血挟着刚猛绝伦的刀气,仿佛一支血箭,径直对着徒单野射了过去。徒单野猝不及防,左颊竟被射出一个核桃大的血洞,顿时血流如注。他一向以美男子自居,脸部突然遭此重创,剧痛之余惊惧不已,愣了一会儿,发狠地朝萧铁骊扑去,被几名眼疾手快的士兵一把拉住:“徒单大人息怒,你若杀了这人,大家都会被皇上重罚,连半山堂都会被连累。”徒单野急于处理伤口,恨恨地收手,目中怨毒之色却令人不寒而栗。

萧铁骊自此便在半山堂的刑堂地牢中开始了囚徒生涯。慷慨一死,其实容易,零碎又漫长的折磨才是最考验人的。徒单野与萧铁骊有毁容之仇,虽不敢要了他的命,却挖空心思地想出种种新鲜刑罚在他身上试手脚,每次都弄得他快死了才罢手,好转一点又开始折腾。若是普通人,长期受虐定然身心俱损,纵然不死也会变成废人一个,萧铁骊却是越挫越强的性子,一旦认准目标,什么苦都吃得,什么屈辱都受得。他想再见到可爱的妹妹观音奴,想为惨死的来苏儿讨回公道,甚至还想有朝一日再为国家的复兴出力,这些愿望像明亮的焰尾草一样开放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令他捱过了徒单野的种种酷刑。

萧铁骊左肩的伤一直没有痊愈,拖的时间长了,整个左肩都已乌黑腐烂。紫瑰海的效力非常强横,自上次天生刀气突破禁制后,萧铁骊又恢复到经脉空虚的状态,他无法运用自己的刀气,便开始试着重修碧海心法。一月后萧铁骊小有成就,新生的碧海真气却被紫瑰海吞噬,他不服输,再练再吞,再吞再练。虽然每次都不成功,但令萧铁骊感到安慰的是,第一次从雷景行练碧海心法,筑基就费了一年功夫,重练后只用了两个月,最近的这一次只用了四十天。

辽国保大三年(1123年)四月。

真寂院书房,千丹向耶律嘉树禀报:“观音奴又离家出走了,这次跑得最远,到了河间府才被崔逸道追上。”

嘉树揉着额角,头疼地道:“她是为了什么出走?”

“这次倒不是因为秦绡苛待观音奴。宋金两国都曾出动大军攻打燕京,如今燕京落到金人手中,萧铁骊又数月没传消息给观音奴,她很担心萧铁骊的安危。”

嘉树微微蹙眉:“萧铁骊这边出了什么事?”

千丹知道主人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回答:“据查他在居庸关一战中被女真人俘虏,辗转落到辽东半山堂手上。以他今日武功,老奴不相信天下有什么牢笼能困住他,迟迟没有脱困,多半是受了重伤。”

嘉树想了想,道:“也罢,明日我与你赴辽东一趟,看看是怎么回事。”

千丹清楚萧铁骊与主人的复仇大计没什么关联,这么不辞辛劳地赶过去,不过是为了观音奴。她一念及此,心中顿时生出寒意,却又无可奈何。

半山堂的耳目着实了得,耶律嘉树悄悄潜入辽东,不出三日,郭服便打发完颜清中来拜会,话也说得极客气:“嘉树法师难得来辽东一趟,若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吩咐,半山堂定然尽心竭力给法师办好。”

嘉树见露了行藏,索性大方承认要见萧铁骊一面,只是这样一来,倒不好再动救萧铁骊的心思了。完颜清中满口答应,亲陪嘉树去探监。徒单野素日最喜欢这二师哥,听他来了,开心地迎出来,却见二师哥身后跟着一名颀长男子,黑色风帽下容颜凛冽如冰雪。徒单野未曾想到世间有这样清冷脱俗的男子,自惭形秽之余,更生出妒恨之心。

徒单野目不转睛地盯着嘉树,眼神阴冷粘腻,左颊上的圆形伤疤微微扭曲,越发显得难看。嘉树不悦,与他对视时便用了幽渺离魂之术。徒单野哪里能抗拒嘉树强大的精神力,很快屈服,嘉树冷冷道:“你累了,躺下来睡一觉吧。”徒单野打了个呵欠,乖乖地在花园中的甬道上躺下,抱着一株满身是刺的玫瑰睡得甚香。

完颜清中性子平和,对这个被师父宠得阴狠又跋扈的师弟一贯敬而远之,但看嘉树这么欺负他,心中亦感不快,道:“这位是我执掌刑堂的小师弟,法师要见萧铁骊,须唤醒他才方便。”

“我见了这人就不痛快,你将他腰间的钥匙取下来,自己领我去就是了。”嘉树似笑非笑地道:“郭堂主给我这样的方便,我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我若真要将人带走,你就是有十个师弟在旁边陪着也没用。”嘉树把话摊开来说了,完颜清中尴尬之余,倒也松了一口气。

嘉树看着铁栅栏后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跟松醪会上意气风发的魁伟男子联系起来,试探着道:“萧将军?”

萧铁骊未见到嘉树,先闻到他衣裾带来的新鲜味道,四月的阳光,初发的玫瑰……地牢外的世界竟如此美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嘉树法师,久违了。”

嘉树坐下来,细细问了萧铁骊的症状,沉吟道:“昔日中原武林有位叫燕南天的大侠,不幸落入仇家手中,全身经脉被毁掉十之七八,不料因祸得福,练成了嫁衣神功。原来这嫁衣神功的真气暴烈异常,修习的秘诀就是在练到六七成时将之全部毁去,从头练过。你的情形与燕南天颇有不同,经脉完好无损,只是被人用药物化去了全身真气。嗯,当时伤你的暗器可曾留下来?”

萧铁骊摇头:“没有,不过我记得是一把紫色的飞刀。”

“紫色?啊……”嘉树眼底的光芒一闪而过,隐晦地问:“你是否得罪过西夏的僧人?”萧铁骊猛地省起前事:“当年在西夏居延城,我为了观音奴跟卫慕家和双塔寺结下深仇。这次出征,又在燕京遇见了双塔寺的和尚。”

“哦,为了观音奴?”“不错,那居延城主卫慕谅是个疯子,喜欢吸食小孩的鲜血,观音奴也差点遭了他的毒手。”

嘉树恍然,难怪观音奴身上会发出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淡香,原来是夺城香在作怪。想到观音奴若葬身于饮血妖人之口,就不会有漠北草原上的相遇,此生将永不得见,嘉树心中发凉,面上却淡淡的:“那就是了,你中了双塔寺化人内力的紫瑰海,需要能在瞬间提升功力的青罡风作解药。我不知道青罡风的方子,但有一种效果类似的药替代,这药对你的伤势必有好处,只是难以根治。你若愿意,我便给你服下。”这话他用了传音入密,只说与萧铁骊听,站在旁边的完颜清中脸一热,讪讪地走开几步。

萧铁骊默默点头,嘉树让他服下一颗鸽卵大小的白色药丸,又用银刀将他左肩的腐肉尽数挖去,敷上解毒生肌的密制药膏。萧铁骊感激嘉树,嘴上不说,却牢牢记在心底。

嘉树忙完,徐徐道:“我来此探望萧将军,遇见一只游隼在这一带盘旋不去,很像我以前送给观音奴的那只,便捉了来。千丹,你拿给萧将军看看。”

萧铁骊是实诚人,一见游隼便喜出望外地道:“正是,正是,我许久没给观音奴写信了,她不知道多生气。我现在就给观音奴写封信,请法师帮忙带出去,小电自己会飞去宋国的。”

嘉树笑了笑,对完颜清中道:“此间可有纸笔?”

完颜清中令人将纸笔送来,心中却道:“嘉树法师心机深沉,这么做定有深意。”转念间,忽然想起那远去宋国的少女,曾在上京市中与自己交手,亦曾在白虎台上踏着自己的钢钩翩然而过,这惊鸿一般的美丽,今生再不能触及,不由得惘然。

萧铁骊素来报喜不报忧,且因手腕无力怕观音奴看出,汗流浃背地写了半天,只得一句安好勿念。嘉树收了信,带着千丹与游隼电告辞。驰出十里地后,嘉树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咱们与西夏双塔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倒好,双塔寺的僧人竟跑到辽国来撒野了。”

千丹知道当年耶律真苏与耶律真芝两兄弟联手创下真寂寺的基业,后来为一个女人闹翻,耶律真芝便负气跑到西夏双塔寺做了和尚,不禁叹息:“真芝老祖带走的紫瑰海、青罡风和夺城香等诸般密药,还有能预言国运的迷世书,咱们真寂寺都已失传,老奴也只听过名字罢了。”

“密药宝书尚在其次,真芝老祖不知在何处得到一种长生术,靠饮美貌孩童的鲜血来养颜益寿,那才是丧心病狂。以后你要多留意双塔寺和卫慕家的动向。”嘉树缓和一下语气:“至于萧铁骊的事,我现在已不便出手。打探一下雷景行的行踪,把消息传出去。雷景行若知道萧铁骊被囚,决不会袖手。”千丹诺诺称是。

耶律嘉树走后三日,萧铁骊左肩的伤口便已结痂,经脉内亦开始有细细的刀气流转,这极大地鼓舞了萧铁骊。虽然嘉树说紫瑰海余毒难清,但他遥想那燕南天的事迹,只觉自己亦要有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将紫瑰海当作磨砺自己意志和内功的利器,决不轻易退缩。

这日萧铁骊正专心捕捉经脉中散逸的刀气,见金国士兵押了一人进来,赫然是耶律大石,惊道:“大哥,你怎么也来了?”

耶律大石优美浑厚的声音碰到地牢的石壁又折回来,带着细微的嗡嗡声:“我想夺回燕京,率部袭击金军,却在居庸关被俘,又不愿跟在金国皇帝的马屁股后头折腾辽国的江山,就被送到这里来了。铁骊,咱俩可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萧铁骊将手伸出铁栅栏,与耶律大石紧紧一握。

刑堂花园中的玫瑰日渐枯萎,菊花日渐繁盛,风中的凉意越来越重,萧铁骊的体力也恢复到普通男子的水平。在徒单野的折磨下,这耿直汉子学会了每天病恹恹地躺着,看起来已离死不远,暗地里却将碧海心法练了又练。

紫瑰海仍然会吞掉萧铁骊新练出的真气,却不像原来那样彻底,反复多次后终于筑基成功。南海神刀门中从无一人似萧铁骊这般,修习碧海心法时每晋一层都要练上百遍。艰辛如此,他对碧海真气的理解和把握从此也无人能及。若说他现在的真气只有一碗水这么多,精纯的程度却称得上尝一滴而知沧海。

九月的一个夜晚,萧铁骊听到地牢外有细碎的兵刃相击之声。盏茶功夫后,一位瘦瘦小小的银发老人踱进来,拔刀,横削,刀身迸发灿烂光华,切过碗口粗的铁条竟如切腐木。

萧铁骊喜不自胜地跪下磕了三个头,仰起脸道:“先生。”他满腔敬慕,满怀欢喜,却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道:“先生。”

雷景行揉了揉萧铁骊乱蓬蓬的脑袋,叹道:“铁骊啊,你也算我半个弟子了,竟给人这般欺负。看你现在这样子,我可真难受,咱们一起把观音奴瞒住吧。”

此前再多磨难,萧铁骊都默然承受,这一刻却似回到父母膝前的孩子,说不尽的辛酸委屈都化作一滴热泪,沉甸甸地坠下来,在雷景行的衣摆上化开。他竭力克制,哽声道:“先生,我有一位大哥也关在这里。”

雷景行微微一笑:“好,将他救出来,咱们一起走。”

徒单野不允许囚犯穿衣服,萧铁骊裸着身子从地道口钻出来,月光下,只见古铜色的皮肤上新伤叠旧伤,竟没有一块完好之处。他极其瘦削,伤痕累累的皮绷在高大的骨架子上,令人有种错觉,若伸手敲一敲,会听到铜的声音。

一地都是伤者,萧铁骊与耶律大石剥了两套衣裳穿上。雷景行出手很有分寸,守卫们虽然失去反抗之力,却没有性命之忧,萧铁骊留意到这点,暗想:“我若现在动手,先生决不会允许。徒单野,你项上的人头就先寄着,我总有一天要替来苏儿讨回来。”

雷景行在马厩中牵了几匹好马,三人绝尘而去。徒单野一直闭眼装死,听蹄声去得远了,不顾背上伤口,挣扎着抽出压在身下的一本羊皮面簿子,狠狠地念出封皮上的两行字:“三京画本第五十八卷,南海磨刀匠。哼,死老头,半山堂和你的梁子结大了。”

归途中,耶律大石遇到一支旧部,都是不得已而降金,如今见主将无恙,自然重随左右。雷景行看他们已脱离险境,不顾挽留,洒然而去。

萧铁骊等随耶律大石逃至夹山见天祚帝。甫一见面,天祚帝便责问耶律大石:“我尚在位,你竟敢立耶律淳为帝!”

耶律大石毫不畏惧,答道:“陛下掌握全国的财力和兵力,却不能拒敌于外,金兵一至就弃国远遁,使黎民涂炭。就算立十个耶律淳,也都是太祖的子孙,胜过向金人乞命!”天祚帝无言以对,赐给耶律大石酒食,赦免他的谋逆之罪。

天祚帝得耶律大石兵归,又得阴山室韦的支持,自以为得天之助,决定出兵收复燕云。耶律大石竭力劝阻:“自金人陷我长春州与东京辽阳府,陛下从此不到广平淀捺钵,退守中京;及陷上京,又退守燕山;及陷中京,车驾改幸云中,又自云中播迁夹山。如今举国汉地皆为金人所有,国势至此才求战,不是办法啊。臣认为应当养兵待时,不可轻举妄动。”

天祚帝不从。耶律大石失望至极,决定放弃这冥顽不灵的昏君,率两百铁骑连夜离开夹山大营,向西而去。与天祚帝分道后,耶律大石自立为王,设置北、南面官属,又在可敦城得到威武等七州、大黄室韦等十八部王众的支持,军势日盛,锐气日倍,开始向西扩张,为复国积蓄力量。

延庆元年(1124年)二月初五,耶律大石在起儿漫即帝位,号葛儿汗,汉号天佑皇帝,册元妃萧塔不烟为昭德皇后。他仍以辽为国号,中国史书称之为西辽,穆斯林文献中则称为喀剌契丹帝国。耶律大石称帝后,首先领军南下,归并了高昌回鹘。

由于东喀剌汗王朝新继位的君主易卜拉欣懦弱无能,常被葛逻禄人和康里人欺凌,遂向西辽求援。延庆三年(1126年),耶律大石领大军进入东喀剌汗的都城八剌沙衮,降封易卜拉欣为土库曼王,并以八剌沙衮为西辽首府,号虎思斡耳朵,意即强有力的宫帐。耶律大石兵不血刃、不费分文便将东喀剌汗置于控制之下。

其后耶律大石继续西进,在寻思干(即撒马尔罕)以北的卡特万草原,与西域诸国联军进行了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会战。西辽以少胜多,杀得十万联军望风而逃,伏尸数十里,俘虏中甚至包括塞尔柱苏丹的妻子。穆斯林史学家伊本•阿西尔这样评价卡特万会战:“在伊斯兰教中没有比这更大的会战,在呼罗珊也没有比这更多的死亡。”此役后,塞尔柱王朝的势力退出河中地区,西辽纵横中亚,相继征服西喀剌汗、花刺子模等国。

与此同时,隔着浩瀚的大沙漠,金国对西辽的几次进攻均以失败告终,西辽以七万铁骑东征、希冀光复故国的努力却也没能成功。耶律大石一生常执复国之念,至此也只能叹息:“这是命数啊!”

西辽疆域辽阔,作为中亚的大帝国,历世六主,历年近百,最后被成吉思汗的蒙古国灭亡。

注:①“(保大二年十一月)秦晋王淳妻萧德妃五表于金,求立秦王,不许。以劲兵守居庸,及金兵临关,崖石自崩,戍卒多压死,不战而溃。”——《辽史》卷29《天祚皇帝本纪》

史书的记载只这寥寥数语,非常平淡。但我想,一国沦亡不会没有以身相殉的战士,所以按自己的想法重写了这一段。

②关于女真人阵地战、攻城战的战术特点和所用器械,参考了都兴智先生的《辽金史研究》一书。

③“(保大三年)夏四月丙申,金兵至居庸关,擒耶律大石。……秋九月,耶律大石自金来归。”——《辽史》卷29《天祚皇帝本纪》

④据《辽史》卷30,耶律大石“以甲辰岁二月五日即位”,年号延庆,查《辞海•中国历史纪年表》,延庆元年即公元1124年。“延庆三年,班师东归,马行二十日,得善地,遂建都城,号虎思斡耳朵”,则可推算出建都八剌沙衮的时间是1126年。事实上,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开国建都并不靠谱,耶律大石1132年称帝、1134年定都的判断才切合实际。仅仅出于突出主线、精简结构的需要,《三京》取1124年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