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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折 我当二十不得意 一心愁谢如枯兰

大唐天宝十载(公元751年)二月

浓雪妆点的帝都长安在雪霁后的阳光中幻化出明丽的光影。清寒的空气里流衍着无尽的繁华狂欢,仿佛一个幻象迷离的琉璃世界。

晋康坊齐国公府。

菲烟掀开罗帷,一见床上空空如也,不由叹了口气,放下药碗,转身去北窗下寻他。每天这时候,她必来看他,他必去等她。

“公子,加件衣服吧。”

宗之听而不闻,只望着窗外。他全身上下唯一有生命力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对眼睛,系着他一生所爱、一生所困。庭院里,怡然踏雪而来,绛唇珠袖,肤光胜雪。看到她,就像嗅到一杯盛满青春欢乐的酒,不须浅酌,就已带醉。

“哥哥今天好一点没?”

“还好。你着凉了?”

“有点伤风。”怡然本来凑过来看他脸色好坏,往后一跳道:“啊,今天不该来看哥哥的。”

“哪里就会传给我了。”

怡然吸吸鼻子,“大概是和青城去玩雪的时候冷着了。”

宗之神情平静,掩在袖中的一双手却微微颤抖。“阿九快二十一了吧?还像个贪玩的小孩。难道你从没想过还俗嫁人?你现在年纪轻还不觉得,等到年纪大了,孤零零一个人的日子怎么排遣,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怡然盯着宗之,被他话中的凄凉意味震住了。“哥哥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青城是一个很好的人,比追求你的所有王孙公子都好。如果要嫁人的话,就嫁给他吧。”他加重语气,“即使他喜欢你到这种程度,也不会永远等下去的。不是他不想,而是这世上太多人力不能控制的东西。”其实他说的也是自己。

怡然懂得宗之是如何为崔家的血统而骄傲的。——唐朝是最后的士族社会,士族虽已失去南北朝时期的政治特权,但论及婚嫁,士族与庶族之间的距离仍如天渊之隔。除了那些衰落到以门第换取钱财的支系外,真正的高门甚至与皇族都保持了距离。对崔卢这种有几百年历史的大士族来说,李唐皇室不过是暴发户而已。直到晚唐,皇帝为女儿选婿、为太子择妃,仍遭到一流士族的拒绝,以至于皇帝发牢骚道:“我家两百年天子,竟还比不上崔卢?!”以宗之的门第观来看,崔南风嫁给卢奂是门当户对,崔南苏嫁给汝阳王则不是,没有南风嫁得适当。——可是他却要她嫁给青城。他为她着想的心已经超越了一切,包括自己固有的价值观。

怡然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对于将来她没有想过。“那是不可能的。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是妈妈忍耐的最大极限。嫁给七姓十家以外的士族都是她不能接受的,更何况一介平民。我不可能只顾自己,不管妈妈。”“七姓”是指代表中原第一流门第的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十家”是指七姓中最显要的十个支系。

“再说,我还有哥哥啊,怎么会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

“我怕我不能陪你那么久了。”他的声音像从地底传来,低沉幽旷,震动人心。

怡然的微笑凝固了。雪光微茫,映着宗之的脸,那侧面就像一帧完美的剪影,尤其鼻子的线条,挺拔优美,像是用天神的刀刻出来的。似乎仍是那个举手就能制服惊马的哥哥,她却觉得,他坚玉般的皮肤里已浸染了浓浓的死亡气息。这发现使她窒息。等到能说出话来的那一刻,她的声音仍然颤抖。“父王已经走了,哥哥就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人。”怡然和宗之的感情,又岂是一个“亲”字可以概括。从怡然出生那一刻起,她和宗之之间就有一种神秘的联结和感应,即使她与青城相恋,也无损这种联结。她为青城而绽放,但没有宗之,这花就会死掉,他是她的根。反过来,她是他的水,没有水的鱼也活不成。

请哥哥不要再说这种奇怪的话了!”她的坚定让死神望而却步,他却已经放弃了。

那天下午,怡然陪宗之喝了一点淡酒。因为病的缘故,酒已有半年没沾唇了,他想拚却一醉说出压在心底的话,却只得薄醉。怡然拉着他的手,“哥哥,说好只喝三杯的,别耍赖呀。”

他反转过来握着她的手,仍是说不出来。他也想在一生中放纵一回,抛开所谓的克制和分寸,终究还是说不出来。他宁肯为难自己也不愿为难她。

怡然等宗之睡着了,方才离开。

“哥哥得的不是胃病吗?为什么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容易疲倦?”

菲烟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她相信只有告诉怡然才能救得了宗之。“公子得的不是胃病,而是心病,他厌倦一切,相思成疾。这三个月,他都没怎么吃东西,只有阿家来看他的时候,他会勉强吃一点,他就是靠那一点点活着。”

怡然面色煞白。“哥哥为什么要瞒我?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在宗之面前忍下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这个傻哥哥,他想念嫂嫂不用瞒我呀,我不会嫉妒的!”嘴巴上说不嫉妒,其实潜意识里是嫉妒的,否则就不会看着他日渐消瘦日渐憔悴而赌气不问了。

“公子不许我们在阿家面前提他厌食的事。”她用一种困惑的眼光看着怡然,“夫人死了,公子很难过,但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他是因为你呀!”她最后一句话简直是喊出来的。

“因为……我?”怡然的舌头转不过来了。

“自从阿家爱上了赵青城,公子的病根就种下了。前几年还有夫人宽解,现在夫人死了,他更是了无生趣。我们没资格劝他,也劝不了他,求阿家……”

怡然打断她,再次问道:“你说哥哥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宗之的爱。她不是迟钝,那样深沉的爱就算石头人也该有反应的,只是她把它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世人都知道崔宗之爱她入骨,只有她浑然不觉,就因为“他是我哥哥啊”。所以诗人才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是。”菲烟坚定不移地回答。

怡然抛下菲烟,径直向自己的马车走去。菲烟有种感觉,就在那一瞬间,她已经有所决断。

崇仁坊永乐观。

“你来了。”

青城渴望地看着怡然,“因为我想你想得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啊。”

他将她抱在膝上。她的头枕着他胸膛,轻轻道:“我有话跟你说。”

“嗯。”

“我喜欢一个人从来没像喜欢你这样,青城。我喜欢和你并马驰骋的感觉,我喜欢和你小酌花间的感觉,我很喜欢和你拥抱亲吻的感觉,那时候会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热的像……一泓阳光。我知道,你一直想和我更亲近一点,可我没办法接受,你不肯勉强我,也没有一句怨言,为了这个,我加倍地喜欢你。”她仰起脸,定定地看着他,“可是,这都只是喜欢而已。”

她很少这样巨细靡遗地描述自己的感觉,她到底要说什么?青城的身体突然绷紧。

她察觉了他的紧张,但她选择说下去。“今天,我去看哥哥了,我突然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原来哥哥是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来爱我的。第二件就是,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他抓紧她肩膀,声音嘶哑,暴怒地,“为了崔宗之?”

她勇敢地盯着他眼睛,“哥哥病得快死了,可我不是因为他病重才要跟你分手,是因为他病重让我懂得了,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挽回他。我宁愿上天夺去我的青春、我的美貌、我的地位甚至我的生命,只要他好好地活着。我是非常自私的人,可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他的命,而对别的人,即使是父王、妈妈和你,我也做不到这一点。我不在乎我会怎样,我只想他活着。”她绝望地说出了心底的恐惧,“没有哥哥,我怎么活下去?我活着干什么?”

青城被她激得失去了理智。暗恋四年,相恋四年,从她十三岁守候到二十一岁,不是她几句话就能抹煞的。他一直耐心地等她长大,等她接受自己,可这个冷酷的残忍的女人!他不会放她走,不会让宗之得到她。青城撕开她衣襟,发狂地吻着她的颈、她的肩和她的胸,一偿相思之苦,一偿压抑至深的热望。

怡然冷冰冰地没有一点反应,泪无声地在她面颊上滑过,湿了他的额头。青城舌尖舔到那咸而涩的液体,不由得抬起头,正好触到她黑色的眼睛。他怔了怔,突然放手。她根本不在乎他对她做什么,事实上,她什么都不在乎了,除了宗之。

人人都说宗之和怡然有私情,唯独青城知道没有,唯独青城知道他们清清白白,所以他心中妒火燎原,却不能在她面前表露半分。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了解宗之和怡然联结之深,如果说在此之前的怡然不懂得爱,那么在此之后的怡然怎么会爱上宗之以外的人?这让青城绝望。

大唐天宝十载(公元751年)三月

仲夏又到了,满池绿荷随风摇曳,清甜的香味仿佛她的味道……宗之睁开眼,却发现不是梦,她真真切切地坐在床边。

他们互相凝视。很多年后,怡然在南中国的海边,看到那无边无际的深蓝时,忽然记起了这一幕。再次触到他海一样宽的寂寞和海一样深的绝望,她的咽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又酸又痛,却流不出泪来。

他在对她的爱中无声地消耗掉生命的能量。爱她,然而无能为力,就在这种无力中濒于死亡。他是那么年轻,但第一眼所及,竟觉得是个老人。只有那月夜般清朗的眼睛,像盈满滢澈月光的黑夜一样的眼睛没有改变。

“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一会儿。”其实她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你醒得真巧,长生粥已经熬好了,趁热喝一碗吧。”

他毫无食欲,却强不过她,勉强喝了小半。怡然蹙起眉,“哥哥你吃得太少了,你看你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我实在不想吃,或者等会儿吧。”他想转移话题,“阿九,你不用整天陪我。明天是上巳节,和青城去游曲江吧。”

“三月初三的曲江会,我想跟哥哥一起去。”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以后都不会再见他了。”

“出了什么事?”

“因为……”她眼波流动,面颊嫣红,“等哥哥病好,我就要嫁给哥哥,妈妈也同意的。”

他茫然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怡然微笑道:“我说,我想嫁给哥哥呀。不知哥哥愿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他的面孔忽然焕发出无法言喻的狂喜,像清晨的阳光一样照进怡然心里。那光芒很快就黯淡了,“阿九,你不必为了救我而做这种牺牲。”

“没人能勉强我做不愿意的事,就算哥哥也不行。我想嫁给哥哥,是因为我终于明白,我爱哥哥胜过世上的一切,包括我自己。”

宗之紧紧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艰难地道:“我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阿九,对不起。”他不会怪她明白得太晚,他只恨自己为何不早一日对她表白。

“哥哥你别为这个担心,我们有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什么病治不好呢?如果真的治不了,又有什么关系?哥哥,要是你死了,我会跟你一起,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泥土里。”

他瘦削的手抚摸着她脸,“你是这么残忍,我却是这么爱你。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快快乐乐地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你却非要对我说这种话。”

“跟最心爱的你一起死去”,这是心中最隐秘的他自己都不肯承认的希望吧。但他太了解她了,她就像她的高祖母则天皇后一样,越是挫折越能激发出潜在的能量,越在绝望的境地越有生存的斗志,爱情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不可能打倒她这种人。不管怎样,那孩子气的誓言让他又是伤心又是快乐。

“如果你不存在,我的存在算什么?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我也会吃饭睡觉,我也会对人微笑,跟人说话,可那都是空的,因为你已经不在了。”

宗之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这一生的爱,有她这句话也就没有遗憾了。“阿九,我一生中从未求过你什么,现在我求你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我想把阿隼托付给你。”

“哥哥,我答应你,因为我一生中从未为你做过什么。我会用以后的时间来惩罚自己的后知后觉和自误误人。这是上天给我的诅咒,要我一个人承担如你今日一般的痛苦。我上天入地,我找不到你,我怎么办呢?”她终于承受不了这种“死别”,掩面而去。

“三个月来,五郎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他的身体已经衰竭到了极点。他还活着,已经是奇迹。”

“这个无须你讲,我清楚得很,我要的是解决之道。”

“以五郎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是药石罔效了。即使有千年人参、百年何首乌,他也虚不受补。”太医抢在怡然发火之前道:“如果能得到紫石丹的话,还有一线希望。”

“你不是说他吸收不了吗?”

“紫石丹的特异之处就在这里,它能很快渗到人的血液中发挥效用。”

“哪里有这种药?”

“臣记得是西域所贡,藏在南内。”

怡然立刻吩咐备车,要进宫求药。

太医喊住她,“阿家,臣想起来了,皇上把它赐给了虢国夫人。”

“虢国?!”

宣阳坊虢国夫人府。

杨国忠揽着虢国,呷了口酒,忽道:“你听说了吗?崔五死了。”他和堂妹虢国通奸已久,甚至在公众面前也照样调情,所以被人讥为“雄狐”。

虢国偎在杨国忠怀里,媚眼如丝,懒洋洋地问:“哪个崔五啊?”

“崔宗之。”

“喔,是永乐的哥哥啊。我还说明儿就把紫石丹给她送去,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

“崔宗之要用紫石丹?永乐来求你了?”

虢国不懂他为什么会紧张。“三天前,永乐突然来找我,低声下气地求我给她紫石丹,甚至还把皇上赐给她的夜明枕送给了我。哈,她那个样子真可惜你没看到,声泪俱下,只差没给我下跪。她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对咱们杨家人爱理不理的,原来也有求我的一天。我答复她,东西太多了,不知撂在哪一处,找着了就给她送去。”她冷笑着,“哼,我早受不了永乐的傲气,这次总算煞了这丫头的威风,真是称心快意。”皇族中多的是看不惯杨家做派的人,却只有怡然敢表示出来。

杨国忠跌脚道:“这本来是交结永乐的好机会,你却……你不知道跟永乐结仇是多么危险和可怕的事!”

虢国本来有些后悔的,她对那玉树般挺拔的青年很有好感,但杨国忠一怪她,她性子就上来了,“咱们家宫里有贵妃,朝中有你,怕她做什么?皇上是很疼爱她,却也不会为了她来为难我。至于她在《起居注》里褒褒贬贬,我更是不在乎。”《起居注》是供史馆编修国史的原始资料,由门下省的起居郎负责撰写。昔年宁王曾为皇帝写《内起居注》,宁王死后,怡然因为见解犀利、文笔洗练而继承了祖父未竟的事业。

杨国忠叹了口气,“话不是这样说……”

虢国掩住他嘴,娇笑道:“得行乐时且行乐,休管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