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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父子

“飞廉,不好了!”

一个轻灵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打破了室内短暂的沉默。

“碧?”听出了是留守在外面的鲛人,飞廉微微一惊,“怎么了?”

碧贴着窗纸,微微喘息,显然是急奔而回:“外面……外面忽然来了好多军队!含光殿……含光殿整个被包围起来了!”

“什么!”里面的人齐齐失声。

“怎么回事?”飞廉推开门去,看到了气息平甫的碧,“是什么军队?”

“是钧天部的士兵!”碧紧紧抓住了他的手,神色紧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想法子去引开他们,你趁机快走,千万不能被他看到你来了这里!”

飞廉也吃了一惊:“钧天部?”

——元老院已然结成了联盟,不遗余力地打压云家,甚至连巫彭元帅都已经默许。自己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对十大门阀的叛逆。如果让人知道了,恐怕连叔祖脸上都会下不去吧。

“还有明茉小姐,”碧着急地看了一眼怔在那里的贵族女子,“你也得赶快走。”

——这个门阀贵族小姐,居然背了家人私下来这里探看解除了婚约的未婚夫。这种事,如果被十大门阀知道了那更是大大的不妙,简直可以毁掉她一生的声誉。

巫真望了外面一眼,也苍白了脸,急急看向花园一侧的小门:“你们快从那里出去!”

“不!”

然而那两人却是异口同声的回答了一个字。

然后,仿佛吃惊似地、彼此对视了一眼。

飞廉定了定神,开口:“没什么——反正我也已经被解职了,还能处罚什么呢?我倒要看看,巫彭元帅还想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云家的人怎么样!”

听到那个名字,巫真的脸苍白了一下,身子微微一震。

“明茉小姐……”她转头看着同样脸色苍白的贵族女子,“你却是真的必须走了。否则,你会有一辈子难以洗脱的麻烦。”

“……”明茉紧紧绞着手,回头看了看室内,却摇了摇头,“不。”

她低下了头,脸颊上尤自有淡淡的红云:“我……”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一声惊叫,伴随着轰然巨响。

“云焰!”听出了幼妹的声音,巫真云烛大吃一惊,顾不得多想,立刻从房间内奔出,穿过廊道跑向了庭院,“云焰,你怎么了!”

“她没什么。”一个声音忽地回答,“巫真大人不必惊慌。”

白衣圣女忽然间全身僵硬,站在了原地——是他?是他的声音?

她一寸寸地抬起头来,终于看到了那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站在院门内的是一位四十许的男子,高大挺拔,剑眉星目,鬓发微霜,银黑两色的笔挺军装上饰有金色的飞鹰,象征着帝国内武将的最高阶位。他腾出一只手拎着云焰,站在含光殿的入口看着奔出来的人,气质如渊停岳峙。

他身侧站着一个个子高挑的金发美人,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软剑。

“我令云焰小姐开门,可惜她似乎没有听见。”巫彭放开了手,让受了惊吓的少女落到地上,“所以,我只好让兰猗丝破门而入。真是冒昧了。”

巫真云烛微微一震,迅速低下了头去。

“是……是你?”她低声开口,然而只说得两个字,语音已然颤抖得无法自持。

“是的。”帝国元帅淡淡地开口,“你还好吧,云烛?”

那样简单的一句问话,却让多日来一直顽强地保持着平静的巫真瞬间崩溃——她抬起手捂住脸,陡然发出了一声啜泣,接二连三的哭声随即止也止不住地从指缝里滑落。

巫彭看着她,眼神也变得有些特别,回手一挥,含光殿大门轰然闭合,将包围得铁桶也似的军队关在外面,只留下那个随侍的金发女子留在身侧。

“我知道你在过去一个月里找过我很多次,”他看着她,吐出了叹息,“可惜,我不能见你——因为我知道你提出的请求我定然无法答应。”

他走过来,轻轻把手放在女子不停颤抖的肩上,低下头:“云烛,你怨恨我么?”

巫真用力咬着牙,双手握拳微微发抖,却始终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我甚至知道你转而去找了辛锥,”巫彭低声道,“云烛,你怨恨我么?”

她霍然抬起头看着他,泪流满面——

怨恨?要怎么怨恨一个造就了她、造就了云家的人呢?

是这个人,把十四岁的她从朔方城那个荒芜贫瘠的地方带出;是这个人,在军务繁忙之余,依然尽心尽力地教给了她许多东西;是这个人,将她送到了选圣女的大典上、从而成为离神最近的幸运儿;是这个人,将自己的一家人从西荒接回帝都,让她的弟弟进入了军队,让她妹妹成为了新一任圣女,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给予了她一切,也给予了云家一切。

她要怎样去怨恨他在这一次劫难中的袖手旁观?本来他们的一切,就出自于他的恩赐——可是,如果是从未曾赐与也罢了。却为什么要在给予后、又突然绝决的夺回?他们将他当作慈父,而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却放弃了他们?

十几年了,她已然从一个少女渐渐老去,他却仿佛一直不曾改变。

——一直站在她遥不可及的地方。

她失声痛哭起来,不再勉强压制自己的情绪,在他面前彻底的崩溃。

“唉……”巫彭将手放在她肩膀上,平定着她全身的颤抖,低下眼睛看着这个白衣的圣女,仿佛是看着一个小女孩儿,“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云烛……”

他慈爱的低下头,用粗糙的大手擦拭她脸上的泪水:“我的小女孩,别哭。”

兰猗丝静静的站在院子门口看着,脸上没有表情。

反而是从房中追出的两个人,看到了这一幕,个个脸上都露出吃惊的表情——不可能!……帝国元帅和巫真大人,他们两个人怎么会…怎么会……

“飞廉?”骤然看到了廊下的年轻人,帝国元帅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话音未落他又看到了一旁的贵族少女,露出更加吃惊的表情。

他推开了云烛,缓步走过去,马靴在卵石小径上踏出冷冷的声音,饶有兴趣的审视着:“哦……想不到含光殿到了现在,居然还有来拜访的客人——云烛,看来你们姐弟的吸引力还是出乎我的意料呢。”

他看向明茉,眼神隐隐藏着锋利的光:“想不到巫即家的二小姐如此长情,竟然还私下来这里探望前任未婚夫。”

明茉仿佛惧怕他那种眼光,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元帅看来是误会了,”飞廉却是踏上了一步,让明茉退到自己背后,从容地一笑,“明茉小姐今日本来就和在下有约,所以来这里找我,并不为探访云少将。而云少将和在下有同窗之情,今日顺路过来看看——于情于理,也并无不可对人言。”

“……”巫彭沉默了一下——飞廉如今是明茉的未婚夫,两人相会自然也是无可指责。既然飞廉将此事全揽到自己身上,到还真无法追究什么了。

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凡事不管的公子哥儿开始喜欢替人出头了呢?

“那请两位速速离开,”帝国元帅冷然开口,挥手一指门外,“从今日开始,含光殿将被封锁,任何闲杂人等均不许再出入!”

飞廉一惊,警觉:“元帅想怎样?释放云少将乃是智者大人的旨意!”

“我知道,”巫彭淡淡,“我并无意要进一步处分他,只是怕——”

他的眼睛落到了云烛身上,开口:“只是怕云家会有潜逃的异心。”

巫真悚然一惊,吃惊地抬头——她根本不曾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

“呵呵……”巫彭笑起来了,抬起金属打造的左手捧着她的脸,慈爱地低声,“我的小女孩……我一手把你带大,又怎么会不清楚你的心思呢?”

他回头,看着飞廉和明茉,语音平静却隐含威胁:“两位,如果你们不想让云焕再次陷入困境的话,就请老实地离开——你们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些。”

“我……”明茉不舍,冲口想要说什么,却被飞廉拉住。

“走吧。”他静静地回答,仿佛怕她说出什么来,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迅速转身离去。

碧站在廊下看着两人的背影,怔了片刻,忽地醒悟过来一样追了上去——飞廉……飞廉这一次走,居然没有叫上她!

两人离去后,巫彭脚步却没有停,径自朝着厢房走去。

“唰!”一只手伸过来,拦在了他面前。巫真云烛不停地喘息,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坚定地拦在了他前面,盯着他:“你……你要对我弟弟做什么?”

“不做什么,”巫彭淡淡,“我不会杀他。我只是有话要和他说。”

“他不会想和你说话!”云烛嘶声喊,泪水盈眶,肩背因为激动而颤抖,“我弟弟他、他那样的崇拜你——他自小没有父亲,就把你当作父亲一样的看待!可你却在那个时候丢弃了他……你既然在那时候已经放弃了我们,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巫彭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侧头看着巫真,忽地叹了口气。

“都十几年了,为什么你还是那样天真呢?我的小女孩?”他摇了摇头,轻声,“不,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云烛——我并没有丢弃你弟弟,而是你弟弟他丢弃了一切。”

丢弃了一切?巫真怔怔地看着巫彭,不明白他的意思。

巫彭低声叹息了一句:“自从杀了师傅之后,他已然是一把无鞘无柄的杀人之剑,谁都无法再掌握了。”

“住口!”门内陡然爆发出了一声厉呼,“我没有杀师傅!”

“你看……”巫彭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你弟弟,分明有很多话想和我说呢。”

门关上后,这个室内便一片静谧。

巫彭站在门内,饶有兴趣地审视着床上躺着的人,而那人也紧紧地盯着他。

“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嘛。”巫彭看着云焕的眼睛,微微一笑,“虽然听辛锥汇报说你的身体已经全废了,可没想到眼神还是那么锋利……和狼崽子一模一样呢。”

“……”云焕没有开口,只是死死地看着自己的上司。

“不过,就算你还有斗志,就算你心高气傲——”巫彭缓步走过来,眼里有残忍的笑意,“以后恐怕只能像个婴儿一样爬在床榻上,让别人养狗一样的照顾一辈子。”

军人的靴子在空阔的室内敲击出冷然的声响,一声一声的走近。

“为什么?”云焕看着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略微的嘶哑,“为什么?”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却无法动弹一下。他无法起身,无法回避,只能瘫倒在床上看着这个人一步步走近,眼里涌起了无法形容的种种复杂感情。

“你问我为什么不救你,是么?”巫彭在他的榻前站住了脚,俯身看着他,“在桃源郡追杀皇天失手那次我救了你,为什么在这一次却袖手旁观——是不是?”

他蹙眉,冷冷开口:“你捅了那么大的篓子,我如果要救你,就得和元老院里近一半的人闹僵——云焰已经被逐,云烛也渐渐失宠,我何苦再为了保你付那么大代价?我尽可再提携一个人上来,取代你的位置。狼朗能力不低,却比你听话得多。”

云焕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眼底却闪过一丝冷芒。

巫彭仿佛是注意到了,忽地一笑,语气转为讥讽:“何况,我为什么要救?你狼子野心,连师傅都可以杀,我救了你,难保将来你不杀我。”

“住口!”云焕蓦然爆发了,厉声大喝,“我没有杀我师傅!没有!”

巫彭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冷冷看着他。

云焕忽地停住了,定定看了巫彭很久:“你……知道我的师承?”

“是的。”巫彭微笑,声音平静,“从你十五岁进入帝都,我就已经派人查过了你的来历。何况出科比试那天,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流露出九问的剑法——

他抬起右手,轻轻抚摩自己残缺的左臂,叹息:“不过,事实上也并不是只为了你——在遇到你之前,我早已布置了人手监视古墓里的那个人了。”

“空桑剑圣慕湮。”帝国元帅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眼神复杂,“我比你更早就认识了她——我不会忘记那个女人……她是我在这个云荒上遇到的唯一令我敬佩的对手。可惜,你却杀了她。”

“不是我杀的!”云焕抗声反驳,似在做最后的挣扎,“是湘……是复国军!”

巫彭冷笑起来:“复国军?复国军为什么要杀一个隐居古墓的人?呵……连我在五十年中都不曾去打扰她!她本该是超越于这个尘世之外的——她又为什么会死?”

云焕终于无话可说,只是茫然抬起头看着窗外西方尽头的天空,颓然躺下。

“我为什么要救你?你是一头狼崽子……原本你还有一个束缚,我也以为暗中掌控了这个软肋就可以牵制你——可是,你毕竟是破军,居然连最后的牵绊都毁去了。”巫彭似也有感慨,摇头叹息,“谁还敢用一把无鞘无柄的剑?又有谁会为了这样一柄剑,去对抗元老院那么大的压力?”

帝国元帅看向病榻上的年轻人,冷冷:

“所以,我只有在失控之前,毁了你。”

云焕没有再说话,只是侧头望着窗外的天空。外面已经是接近正午,秋日天高气爽,白色的云在高空里翻涌。那一瞬间,躺在阳光里,他却感觉心里有无数记忆翻涌而起。

第一次遇到帝国元帅是七岁,那时候他看着马上的人,仿佛是仰望着神袛;

追随这个神的时候是十五岁,那时候他被元帅接到了帝都,进入了贵族的阶层。

——他本来只是诞生于朔方城的一个贱民,由于血统的关系一生都被驱逐在外,无法靠近权力的核心一步。然而,是这个人改变了他的命运。

——就如昔年师傅曾改变了他的命运一样。

他从小失去了母亲,父亲续弦后生了一个妹妹,他和姐姐就被疏远。在他的人生里,缺乏对血缘父母的认知。但是他依然长大了,他寻找到了另外的东西来填补这个缺失——

如果说师傅是他精神上的母亲,是一切女性的化身,象征着慈爱、宽容和守护;那么元帅就担当了与之对应的父亲的角色——他以一个帝国军人的姿态出现在他生命里,强势而有力,带着横扫一切征服一切的魄力,告诉他什么是权力、什么是命令、什么又是征服。

这种铁血的教育激发了他天性中的野心和权欲,令他建立起了牢固而冰冷的信念,并沿着这一条路一直走了下去。

如果说,是师傅教给了他如何用剑;那么,元帅教给他的就是如何做人。

多么可笑的事情……他竟从一个仁者身上学习杀戮,却从一个杀戮者身上学习做人!

——这两者,正好是倒过来了呢。

“元帅,”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意,“你知道么?我曾一度视你如父。”

巫彭沉默下去,一时间似乎也有些震动。

那一刻他应该也是想起了这些年来的种种往事。想起了自己是怎样遇到那个眼神明亮野性的少年,是怎样将他带回帝都,一路手把手的教给他诸多东西,怎样看着这个聪明的孩子从一个流放的贱民成长为帝国的一代青年才俊……

这个孩子在出科比试中击败飞廉获得第一的时候,他甚至感到了由衷的激动和自豪。

——就算是为己所用的利剑,但亲手磨出的剑,也总令人有所留恋吧?

“其实我也经常在想……”巫彭有些艰难地开口,“如果你是我的孩子……那该多好。”

云焕看着他,眼神微微变了一下,沉默了一瞬,忽然大笑起来。

“不,不,没用的,”他着看着帝国元帅,大笑着回答,“你一样还是会杀我。”

他笑了片刻,忽地又收住了声音,以冷酷的语调静静开口:“不过,十五岁那年……在你将我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终有一天你会毁了我。”

他微微一笑,眼神冷酷:“因为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强过你。”

“你……!”不防对方忽然说出如此锋利的话,巫彭一怔,眉间迅速聚集起了杀气。

两个男人冷冷地对视,目光仿佛是两柄利剑相击,迸射出四溅的火星来。

“可笑!”巫彭终于回过神来,冷笑,“你强过我?”

他大步走到了榻前,只用了一只手就将病床上的人拎了起来:“强过我,你会连续两次在执行任务中失手?强过我,你会落在辛锥手里?强过我,你会眼看着自己姐姐被人糟蹋?哈!”

仿佛被那句话刺痛,元帅眼里露出了恶毒的杀意:“告诉你,小狼崽子!你完蛋了!不要再想着要爬起来,就给我好好的一辈子趴在那里等死吧!要是你再想折腾什么,死的就是你一家!”

云焕被他单手就拎了起来,如一片枯叶一样被摇晃着,却一声不吭。

手臂忽然一阵颤抖,感觉那火热黑暗的吞噬感在急遽扩散,似乎要将他的整个身心都吞没!他难以克制的发出了低呼,身体一震。

“咦?”仿佛也发现了异常,巫彭停住了手,“这是……”

他一把握住了云焕已然残废的手臂,只看了一眼,神色忽然变得极度奇特:“这、这难道是……”他毫不犹豫地嘶啦一声,撕下了病人的整只衣袖,眼神霍然大变——

整条手臂连着肩膀,都密密麻麻地被一种诡异的金色烙印缠绕!

“这是什么?”十巫之一的元帅失声,想起了黎明时那一刻的异常天象,脸色苍白地喃喃,“难道……已经出现了预兆?”

他将云焕扔回了榻上,长剑铮然出鞘,抵住了对方的咽喉!

“你是个祸害,”元帅冷冷开口,“必需要除去!”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却收回了剑,直起身冷漠地看着对方:“不,现在还不能杀你——你已经被赦免了,我可不想一个人担起这个责任……还是等十巫聚集,让元老院出面请示智者大人下令,再名正言顺的除掉你吧!”

云焕瘫软在榻上,身子根本无法移动,却看着他冷冷笑了起来。

——是什么让利剑在手、权势无双的元帅居然不敢杀一个残废的人?

是名利的束缚,是权力的制衡!

不过……呵呵,现在你不敢杀我,将来,你一定会非常非常地悔恨这一刻的迟疑吧?

“对了,”走到了门口,巫彭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转过头来,“你还记得你以前的那个鲛人傀儡吧?潇——她居然没有死,今日一早已经归队了。”

云焕猛地一怔,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来。

“是啊,真令人吃惊呢……在桃源郡一战后,居然从新任海皇苏摩的手里逃了性命回来,”巫彭喃喃,也似不可理解,“但居然没有逃回碧落海,反而一路找回了帝都来归队。看来,没有用过傀儡虫的鲛人,反而比一般的傀儡都更忠心耿耿呢!还是——”

元帅侧头看了云焕一眼,讥诮地笑了:“还是云少将你,对鲛人特别有吸引力呢?”

“潇回帝都了?”云焕低沉地问了一句,眼神复杂。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回来?

潇……为什么你还要回来!回来的话……回来的话……会被那一片血色所湮没的!

我早就已经将你丢弃了——一如巫彭丢弃了我一样。既然上天令你逃过了死亡,为什么还要回来?!你难道不知道只有离开我,离开这个云荒,回到那片蔚蓝之中,才会有你一生意义的所在么?

“是啊。”巫彭冷冷的笑了,眼里有冷酷的光,“不过,非常可惜,她不能归队了——在城门口她就遇到了巫谢,直接被抓到去充任了伽楼罗新的试验品。”

云焕蓦然睁开了眼睛,一瞬间里面的神色极为可怕。

“哟,愤怒了?”巫彭看到这样的眼神反而笑起来了,“看来你是真的在意那个鲛人啊。”

帝国元帅施施然转身走了出去:“只可惜,现在的你连自身都难保了——又能做什么呢?”

巫真云烛站在廊下,看着元帅从弟弟房间里返身而出,径自走向院门。她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手颓然的垂落。

那个名叫兰猗丝的冰族女子静默地随着巫彭转身,面无表情地离去。

“非常时期,请务必不要离开含光殿半步。”阖上门的时候,她听到巫彭说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已然是兵刀般的森冷无情,“踏出一步,刀剑无眼。”

含光殿的门轰然阖上,乍开的门缝里可以看到外面一片铁甲的寒光。

巫真的身子无力往后一倾,倚在廊下金丝楠木的柱子上,感觉从内心底下透出的无助和寒冷,云焰那个孩子受了方才一场惊吓,不知兰绮丝是怎样抚慰她的,至今还躲在自己的房间内呜呜咽咽地哭,令她一贯清明如水的心也开始感到了烦乱。

怎么办……怎么办?

事到如今,他们一家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插翅也难飞出这个帝都了——元老院甚至断绝了她再去向智者大人求助的唯一途径。

巫真靠在廊下,怔怔地抬头看着高耸入云的白塔,第一次感觉那是极遥远的地方。

她忽然苦涩地笑了起来:一度跻身于十大门阀的姐弟,看来是要从最高处直接摔下来了吧?这些年的荣华仿佛是一场梦,骤然而来又骤然而去,最终如梦幻泡影——如果一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当年自己还会不会离开朔方城,跟巫彭大人来到这里呢?

可笑那个时候,她还以为这会是他们家族翻身的最好时机。殊不知,踏入的却是一个地狱般可怖的斗兽场。

“……”房间内忽然传来沉重的撞击声,仿佛有什么落到了地上。

“弟弟!”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脱口惊呼,踉跄着冲入了房间,转瞬又呆住——

地上一片狼藉,床头柜、茶几、箱笼,一个个地被打开了,凌乱不堪。而在这一片混乱里,她看到自己的弟弟正在极力地拖着身子爬行,从窗边一点点挪动到墙角,一路的打翻室内所有东西。

她捂住了嘴,不让自己脱口惊呼——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个骄傲的弟弟做出这样的举动。他在做什么?

全身的肌肉已经溃朽,手足的关节也已经不能动,然而他却用肩膀顶着地面,死死将脸颊贴在地面上,用唯一可以活动的颈部和肩膀使力,就这样无声地一寸一寸慢慢挪了过来——然后,用牙齿咬住箱笼的把手,用力地一个个打开。

巫真全身颤抖,用力捂住了嘴,不让自己的惊呼划破室内的寂静。

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失态将会加速弟弟的崩溃。

“你……你在找什么?”终于,她勉强平静地迫使自己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地上那个人停顿了,霍然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狂热和绝望——

“我的剑呢?”

她听到弟弟那样嘶哑着问,带着不顾一切的神色,用牙齿一个一个地咬开那些阖上的橱柜和箱笼,急切地寻找着,断断续续地问——

“光剑!我的光剑去了哪里!”

巫真终于明白他要的是什么,几步冲到了那个隐藏的暗格前,取出了那一把银白色的光剑——那,还是云焕因假如意珠之事被刑部下狱时,被她偷偷藏起来的。虽然弟弟几乎从未公开佩戴过它,但她知道这把剑对他来说意义定然非凡。

她走到弟弟面前,俯身将光剑放在他的掌心。

铸成已经十几年了,但由于主人精心的养护,这把光剑却一直保存得很好。银白色的圆筒上,那一个清秀遒劲的“焕“字仿如刚刚刻上去那般清晰。

“……”云焕咽喉里发出了模糊的声音,眼里放出了光,急切地想握紧这把剑。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的——他的手指动了动,却根本无法握紧那把光剑,银白色的圆筒从他手心里滚落,在地上敲击出清脆的响声。

他眼睁睁地看着光剑从手上掉下去,眼神一下子空了。

“弟弟,弟弟。”看到云焕的神色,巫真再也忍不住地担心,颤声低唤着,伸手到他肋下,想将他从地上扶回榻上休息。然而云焕却猛地一挣,脱开了她的扶持,身子重重地跌倒在地面上。

他用尽力气伸出双臂,用两只手腕艰难地夹住了那把光剑。左手手腕上那一道烫伤的疤又裂开了,血沁了出来。然而血下,那两道十字形交叉的金色烙印却赫然在目。

“哈……哈。”他侧过头去,将脸贴在那柄冰冷的剑上,低低笑了起来。

师傅,你就是这样惩罚我的么?

我本只是一个平常人,或许早就该死在荒漠的地窖里。是你将我从死境里带出,造就了我,给予我一切。然而你的焕儿却是个如此不堪的人,竟以利用和死亡回报了你——所以,今日借了上天的手,你终于还是将赐与我的东西,全部都收了回去了么?

健康,快乐,和自由。

——你曾期许我的三件东西,如今完全都化成了齑粉。

那么……师傅,你可否告诉我,以后我又该怎样地活着?

在转过几条街,远离重兵把守的含光殿后,飞廉才放开了明茉。

后者恨恨的瞪着他,然而情绪也已经缓缓平静下来。

她下意识的将身子侧过,拉起身上凌乱的衣衫,躲避着路人的好奇目光——虽然已经是订了婚约的人,但在矜持而贵族气的帝都里,这般年轻男女双双拉着手在街上公然出现,女方还衣衫不整,也难免令人侧目。

飞廉也感觉出了不妥,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低声:“整理一下衣服。”

明茉脸一红,躲到了他身后,迅速的将被撕裂的衣襟掖好。

“哟,”忽然街角有人笑着打了一声招呼,“飞廉,你们提前渡蜜月呢?”

飞廉脸色一变,霍地抬头,正待发作却看清了来人,一腔怒气便发不出来——那个停下马咬着牙签斜觑着自己偷笑的,是一个同龄的年轻军官,银黑色的军服上同样绣着金色的飞鹰,满脸善意的笑谑。

“给我闭嘴,青辂。”认出了是钧天部的副将、昔日讲武堂里的好友,飞廉松了口气,却还是没好气,“少说一句会死啊?”

“咦?”青辂跳下马来,笑,“现在不是军中,你可没权命令我闭嘴了。”

他看了看躲在飞廉后面的女子:“明茉小姐?真是名不虚传的美女啊……”他伸出手,用力锤了飞廉一拳:“你这小子,果然从小到大都走狗矢运!”

明茉脸上飞红,虽是平日聪敏干练,此刻也说不出一句话。

飞廉的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低声怒斥:“收声!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好吧好吧。”青辂见好就收,撇了撇嘴重新跳上马,白了他一眼,“不和你这个走狗矢运的小子罗嗦,我还得去紫宸殿呢——今日一早就接到命令,居然要军团里九天全部集合,真是见鬼啊!”

“是元帅的命令?”飞廉心里一惊。

——居然要惊动征天军团全部九天人马,看来元老院方面,是绝不会轻易放过云焕了。

“嗯,”青辂点了点头,却道,“可能要被派出去平叛了——听说东边和北边同时都燃起了狼烟,驻地的镇野军团已经无法控制局势,巫彭元帅下了命令,重新调配兵力,征天军团可能要全军出动了。”

原来并不是为了对付云焕?飞廉暗自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蹙了蹙眉头——全军出动?连平日镇守帝都的钧天部都要被派出去了么?

这些日子来他解甲休息,两耳不闻,不知道战况已经如此吃紧。他有些担忧的抬起头,拍了拍青辂坐骑的脖子:“小心些——对手很强。”

“知道。听说泽之国那边的主帅是前朝空桑的名将、剑圣西京呢!”青辂笑了笑,还是那样笑谑,毫无对生死的忧戚,“所以说你小子走狗矢运啊!这种时候你居然偏偏被解职回家了,不用再被派出去当炮灰。”

飞廉脸上却无笑容,心事重重地拍了拍马脖子:“走吧。”

青辂勒转马头,忽地回身,低声:“你什么时候回来?大家都很念着你呢。如果你还想回来,我们可以联名给元帅上书,请求他赦免你。”

——两年前,在还没有调任玄天部少将前,他们曾经是南方炎天部的同僚。他是裨将,而飞廉当时是副将,两人曾经合作无间地过了两年的军旅生活,然后各自被调到不同的队里,提升为不同的职位。

不像桀骜冷漠的云焕少将,出身门阀贵族的飞廉优雅而温和,一贯拥有良好的人际关系,在他五年驻守过的三个部队里,几乎所有的下属都成了他的朋友,青辂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帝国军规严苛,在这种情况下青辂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是令人感动。

飞廉笑了笑:“不了,你还是让我多休息一阵子吧。”

青辂眼底掠过一丝失望,却笑了起来:“也是,你一贯是个懒人啊,何况如今又走了桃花运——”他回头看了一眼听得出神的明末,策马扬长而去:“度你的蜜月去吧!战争这回事,还是让我们这种人去比较好!”

马蹄得得而去,明茉这才从飞廉背后走了出来,脸上尤自有红晕。

“走吧,”飞廉有点心不在焉,似乎急于结束这件事,“先送你回府上——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昨天晚上是出来找我的,结果我去了含光殿,所以你也只有跟去。”

“嗯。”明白对方显然是在为自己开脱,免得族里长辈责问,明茉低下头去,“谢谢。”

“不必。”飞廉态度客气地点头,然而说的却是毫不客气,“放心,云焕是我朋友,他的事我一定会尽力帮忙。不过小姐还是不要再插手了——这种事你非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很容易给自己惹麻烦。”

明茉红了脸,眼里陡然露出了不平,盯着飞廉。

“别看不起人!”她终于挣出了一句话,“我自己知道怎么做!”

她愤然转身,再也不理会自己的未婚夫,就直直地冲着街道那头的巫即府邸走了过去——飞廉也没有再追上去,只是看着未婚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怎么呢?原来说巫即家二小姐有头脑的传言,是假的么?

或者说,所有女人一旦陷入了漩涡,都会变得愚不可及?

原来自己要娶的,是这么一个女子呢……可真和以前的想象有点不一样。他想了一会儿,等回过神的时候,却看到了街角里静静等待着他的绿衣女子——碧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却并没有出声打断他的走神,就那么静静站着,一直到他注意到她的存在。

“碧,”他唤了她一声,“我们回去吧。”

“回府么?”碧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静静地问。

“不……”飞廉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只是心事重重地沉吟,“我想先去看看小谢。”

——元老院十巫里最年轻的十巫:巫谢,也是和他私交甚好的同龄人。以前两人都是十大门阀里出名的贵公子,门第相当,同样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每一次的宴会上都不分轩轾,到了最后两人都熄了争胜之心,反而有点惺惺相惜起来。

云焕的事,在十巫里,也只有这个最年轻的长老可能帮上一点忙了。

他一边沉吟,一边转身向着禁城外铁城走去——这些日子巫谢一直和他的师傅巫即一起呆在铁城,进行伽楼罗金翅鸟的研究,看来要找他们也必须去那个平民之城了。

然而他刚走几步,却听到身后微弱的咳嗽声。

“碧,怎么了?”飞廉微微一惊,回头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的鲛人女子。

“我……有些不舒服。”碧低声道,“可能一大早出来着了凉。”

飞廉连忙走回去,自责:“该死,我怎么忘了鲛人是特别容易怕冷的?还让你冒着寒气跟我出门!”

“没、没事。”碧勉强笑了笑,“稍微歇歇就好了。”

“先送你回家休息。”飞廉领着她回身,“让晶晶给你泡一杯绿藻暖暖身子。”

“不用了,”碧摇了摇头,“我自己回去就行,你赶快去吧。云少将的事要紧。”

飞廉想了想,最终点点头,脱下自己外袍披到她肩头:“你快回去休息。”

“嗯。”碧答应着,看着他转身离去,眼睛里忽然又涌起了无法描述的复杂神色——从含光殿到禁城大门,不过只有三个街口的举例,然而她站在那里看着飞廉一步一步走远,却恍然觉得他离开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仿佛是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肩上的外袍还带着温热的暖意,那种陆上人类特有的体温缓缓渗入她冰冷的肌肤,却只是让她的心更加寒冷。

鲛人,本该就是冷血的么?

她怔怔站了片刻,直到飞廉的背影完全消失在禁城下,才转过了身。

“咦?”拨开肥大的蕉叶,晶晶抱着捡回来的球钻出草丛,然而一抬头,听到了细微的淙淙水声,却忍不住发出了诧异的声音,张大了嘴巴。

一个不过一丈方圆的小池塘掩映在碧绿的草下,发出幽幽的水光,上面居然没有一只蚊蚋停留,一尘不染,仿佛一面藏在妆匣里的古镜。

这个偏僻的别院里长着浓密的美人蕉,飞燕草长得很高,到处都是飞虫和蛛网,由于主人的懒散,一直也无人清理,只是将此地一封了事。因此晶晶来到了这里好些日子,也不曾注意到这里居然有个小小的水池。

她好奇的抱着球走过去,俯身看着水面——

碧绿的水荡漾着,神光离合,仿佛一只幽深的眼睛静谧地和她对望。

那碧绿色的水深处,忽然掠过了一道白光。

“咦?”晶晶忽地从水里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吃了一惊,正待低头看个仔细,忽然间却被拎了起来,全身动弹不得。

一只冰冷的手,从背后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捏住了颈椎将她提了起来。

女童拼命挣扎,当空舞动着手脚,却够不到那个从背后捏住了她喉咙的人,甚至也无法转过头来——是谁?是谁?在这样荒僻的地方……是、是鬼出来了么?这个荒僻的院子里,原来是有鬼的么?

飞廉哥哥!碧姐姐!救命……救命啊!

晶晶吓得脸色苍白,然而咽喉的残疾令她无法出声求救,只能拼命的舞动手足。

背后却一直没有声息,只有一只手缓缓探了过来,一寸一寸地,从她咽喉摸索着探到了她的嘴上,静静、然而却是毫不留情地死死捂住。

“呜——”晶晶无法呼吸,发出了痛苦的声音,小小的身体起了一阵痉挛。

要……要死了么?

在失去知觉前的一瞬,这个青族的小女孩想起了很多——死去的父亲,从未见过的母亲,刻毒的继母和弟弟……以及温柔而大方的姐姐。

闪闪姐姐一定还在九嶷郡的村庄里焦急地打听着自己下落吧?会循着青水一路呼唤自己的名字,以为妹妹又玩得迷路了吧?那时候村子里一片兵荒马乱,她根本找不到姐姐的影子,又无法开口说话,于是就这样被这个来自帝都的年轻贵族带上了风隼,从九嶷郡瞬忽飞去了万里之外的帝都。

——说实话,她心里一直对那个遥不可及的帝都怀有巨大的好奇,所以才会忍不住,点头同意跟着飞廉去到那一座万仞白塔所在的城市。

然而只呆了那么短的时间,却居然……就要死在这里了么?

早知道……早知道这样的话……

她没来得及想下去,就这样彻底失去了知觉。

“啪。”小小的瘫软的身体被扔到了草叶上,毫无生气地缩成了一团,小脸苍白。青衣女子毫无表情地松开了手,看着躺在地上的晶晶,指尖上尤自有一丝血迹。

“别怪我,”她低低说了一句,“是你不该乱跑。”

她处理好了晶晶,再细心查看了一圈四周,终于俯身向水面,轻轻吐出了一声低吟。

——那是鲛人一族特有的“潜音”。

水面哗啦一声碎裂,一道白光从幽深的水底应声而起,闪电一样地分波而出,停在了她的肩头——那竟是一条雪白的、会飞的鱼!

那条鱼停在碧的肩头,急促地拍打着双鳍,鼓鼓的眼睛盯着碧。

“文鳐,有一个紧急的情报,请你立刻传给大营那边。”碧用潜音轻声和它说话,神色凝重,“十巫已经开始大规模布置反击,征天军团全数被派遣出去平叛,连镇守帝都的钧天部都不例外——此刻帝都守备空虚,正是行动的大好时机。”

文鳐鱼细心地听着她的潜音,腮帮子不停鼓动,似乎同时也在传达着什么讯息。

碧只听了一会,脸上就已经喜动声色:“什么?!文鳐,你说……新的海皇已经来到了帝都?是真的?”

文鳐鱼拍打着鳍,用力鼓了鼓腮帮子表示肯定。

“他是来做什么?难道海皇真的是灵力广大,早就预料到了如今的情况?”碧只觉意外,激动不已,一把抓住了那条负责通讯的鱼,连声,“我在帝都苟且偷生那么久了,终于可以做一点事了!——我能为海皇做什么?”

“咕”,文鳐鱼被她抓得翻起了白眼,恶狠狠地扑打尾鳍。

碧连忙松开了手,文鳐鱼似乎怕了她,从她肩膀上噗哧一声跃下,如一柄利刃一样无声无息破开了水,尾巴一摆,将头探出水面发出了咕噜声,随即一头扎入水底,从深不见底的小池塘中彻底的消失。

“原来是这样……”碧却是怔怔站在池边,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天空。

伽蓝白塔伫立在蓝天之下,如此巍峨又如此洁白,气势逼人,沉静默然,仿佛超脱于这个尘世之外——塔顶上的神庙散放着金光,仿佛一只黄金之眼俯视着整个云荒。

碧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竟不敢与之对视,就像那背后真的有人在窥视自己的心灵。

天空碧蓝如洗——然而凡人的肉眼又怎能看得见虚空里密布的重重结界?那些用强大幻力凝结出的“界”笼罩了帝都上空,普通人并不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却只对同样怀有高深术法的人起作用。

海皇这一次的到来,看来也是已经被那只凌驾于苍生之上的眼睛看到了么?

她站在别院的幽泉旁怔怔地低头沉思,想着方才文鳐鱼传达的讯息,双手渐渐握紧,仿佛做出了一个决定——是的,她已经在敌人的后方苟且偷生了多年,眼看着一个个同伴在前方浴血奋战,前赴后继的倒下,自己却必须保持毫无表情。

这一次,就算豁出了性命去,也要帮海皇达成心愿!

可是……她瞟了一眼地上缩成一团的小小身体,眉头微皱:这个无意中撞破了自己秘密的青族小孩,又该怎么处理呢?怎样才能保证她不把这里的秘密泄露出去?

她俯下身去,尖尖的指甲轻轻地轻触着晶晶粉嫩的面颊,眼神剧烈地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