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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流酸泪感动多情女 伸援手折服吝啬翁

词曰:迎春何需早?不知时有春寒,催红煞粉,最嫉桃之夭夭。山仍有雪,风仍号啕,且看它有几日好闹。但须知,三尺之寒,并非一时能销。应耐得,浮蓬冷落,燕雀讥嘲。巍巍古松,我自不摇。且至浓绿如茵,我辈浩浩。

话说莫之扬正在思量,忽听山路上马蹄声隐隐传来。他将目光慢慢移到百草和尚身上,却见百草和尚也正看着他,道:“你这小毛崽子,还想骗我老人家的工钱,瞧你锄的地!啊呸,你快滚蛋罢,我老人家不用你做活了。”

莫之扬忖道:“这活我还真的非做不可。”怕被向来治认出,顺手抓起一团烂泥,往脸皮胡乱一抹,站起身来道:“老大爷,俺咋能说滚蛋就滚蛋,俺还没吃饭哪。”

百草和尚道:“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一边走进茅屋。莫之扬跟了进去。百草和尚拿了两个窝头,递与他道:“小兄弟,我老头子要有麻烦啦,你快去罢。”

却听屋外一阵嘈杂,两人探头向外看去,一队人马已拥进院中。当先一人着一身青铜盔甲,相貌凶悍,挥了挥手,一众兵丁即向四周散开,将这小屋牢牢围在中间。百草和尚道:“妈妈疙瘩,这就是太平盛世!”莫之扬也骂道:“狗官兵着实可恨!”忽然眼前一亮,奇道:“咦?!”

原来石墙外面,四名官兵簇拥着一名少女,那少女面容憔悴,虽骑在马上,但身体微微摇晃,一看便知身上有伤。她不是别个,正是莫之扬误认为是雪儿的“阿卡普”,此时已换了一件粉色衫裙。莫之扬忽然醒道:“哦,是了,‘阿卡普’便是郡主之意,莫非她是安禄山的亲眷?”

向来治走到阿卡普马前,施了一礼,道:“拜见郡主。”“阿卡普”挥一挥手,道:“百草和尚先生在哪里?”

百草和尚听得分明,嘿嘿冷笑道:“老头子在这里,你有什么指教?”

阿卡普向窗内看了一眼,侧身下马。旁边一个兵士见她力不从心,忙上前搀扶。阿卡普向百草和尚施了一礼,道:“小女子安昭见过先生。”

莫之扬心中一紧,暗道:“她自称安昭,说不定是安禄山那狗贼的女儿了。莫之扬啊莫之扬,你九死一生,救出的却是安禄山的女儿!”内心激动,不由得攥紧双拳。

安昭道:“家父患了眼疾,他日夜料理大事,保障边疆平安,患了此疾,实在是多有不便。先生医道高明,请施回春妙手,则于国于民,都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小女子也是感激不尽。”

百草和尚冷笑道:“老朽有个坏毛病,平生有三不治:不死不治,不忠不治,不活不治。此为老朽平生三不治,知道了么?啊呸!”

安昭笑道:“小女子学识浅陋,先生这三不治,小女子还是不明白,可否再说得详细一些?”她虽有重伤在身,却是满面谦谦之笑,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仪。院中将士执刀持戟,更增添了她别样华贵。莫之扬虽后悔救了她,却也不由得佩服她的气度,想起她的一拥一吻,不由轻叹一声。

百草和尚笑道:“老朽这三不治么,不说与你知道,你也不会死心。不死不治,就是不是到快死了,我不出手医治;不忠不治,就是不是一个忠良之人,我不出手医治;至于不活不治么,嘿嘿,假若我老头子自忖没有救治那人的本领,干嘛要自己出丑?”

安昭笑道:“先生真是妙言。可是家父并无一处不符先生规矩,其疾虽重,尚不致命,但家父不是寻常之人,若不能负起护卫江山之重任,则生不如死;家父戎马生涯,毕生心血献于皇上、百姓,可谓忠良之人;至于先生不活不治之规,则先生只要略施妙手,家父便可重见天日。小女子曾听说……”

谁知她话未说完,百草和尚已哈哈大笑道:“笑话笑话!安禄山草菅人命,我巴不得他早死一天是一天,管什么生不如死?他若是忠良之人,那世上哪里还有奸诈之徒……”

他这番话突如其来,满院将士神色大变。安昭脸色发白,道:“先生你……”恩克别大喝道:“大胆老贼,快与我拿下!”他一声令下,早有六名兵丁持刀冲上。其中一人踹开柴门,冲上前来。

忽然“咚”的一声,那兵丁从门内反弹而出,接着其余五名也分别弹出,跌在一处,个个大声叫痛,站不起来。这些兵丁都是恩克别挑选的精壮青年,平日便是折断手足,也不会龇牙咧嘴,此时却一个个连连哀叫。恩克别大惊之下,怒道:“好一个老不死的,原来倒真有两下子!”

他却不知这“两下子”并非百草和尚所有。屋内百草和尚也道:“你小子倒真有两下子!”这话说完,忽听小茅屋四周响起一阵动静,接着听屋外将士一齐呐喊,小茅屋格格作响,簌簌抖动,轰然倒塌。莫之扬怕屋顶砸下伤了百草和尚,忙扑上去挡住,但那屋顶不过是几根木棍架起一层茅草,莫之扬觉得眼前一亮,屋顶已掉在脚下。他怕官兵趁机来袭,眼睛还未睁开,便挥舞起双掌,掌力到处,茅屋顶四散飞去,木梁断椽也随之挥出,小院之中已是处处乱草。睁开眼看清形势,不由得暗道:“糟了。”官兵已排出二十余名兵士,弯弓搭箭,指定他与百草和尚。百草和尚道:“这小子与我素不相识,你们有本事就射杀我老头子!若是传扬出去,百姓必会说安大帅用兵如神,出动百名精兵,射死一个老朽,美名载入史册,天下从此太平!啊呸!”

忽听安昭惊呼一声,道:“慢着!”指着莫之扬,奇道:“怎会是你?”

莫之扬心道:“脸上涂了泥巴,你也认得出来。”伸手摸一摸脸,这才知泥巴已被草屋顶擦去,横下心来,道:“正是在下。郡主十分失望么?”

安昭脸色发白,好一会儿道:“百草和尚是你什么人?”

莫之扬哈哈一笑,道:“百草和尚大义凛然,我十分佩服。仅此一端,我们便是朋友,郡主以为如何?”

安昭点一点头,道:“男子汉大丈夫,本就该大义凛然。可惜,先生错听小人误传,家父忠肝义胆,其心可表天日。唉,树大招风,那也是情理之中。”

向来治忽然走到她眼前,在她耳旁悄声说了几句话,安昭神色大变,随即定定心神,道:“向郎中,你师父上了年纪,脑筋也有些糊涂了,你看他给家父医治眼疾,可有几成把握?”

百草知尚笑道:“你这激将之法怎骗得了我,我老人家治得了也不去治!”然而向来治并不理会,躬身向安昭道:“禀郡主,眼为五官之首,乃身体最弱之处。我师父年事已高,万一误诊,则我等何以当得罪责?请郡主定夺。”

安昭道:“如此,咱们便回去罢。向郎中,你给我配一个补血的方子,我受了一些伤呢。”深深望了莫之扬一眼,翻身上马,道:“恩克别将军,走罢。”

恩克别疑惑道:“郡主,这样怎能行?大帅着小将来时,曾令小将无论如何也要拿这百草和尚回去,这……万一大帅责怪,我怎样担当?”

安昭道:“父亲只道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他若知道百草和尚又老又糊涂,还会让向郎中千里迢迢来相请么?有什么事自有我承担,你放心就是!”冷哼一声,扬手一鞭,率先驰去。她身上有伤,险些从马上摔下,但此时她心中的疼痛,早已使身上之伤变得微不足道,两行清泪从她颊上滴落,随风洒在路旁乱石上。

恩克别脸上横肉绷起,从马夫手中夺过马缰,跨上马去追安昭去了。院中兵士收了弓箭兵刃,纷纷上马,不一会儿山路上扬起一阵黄尘,待黄尘落下时,山路上已经清清净净。

莫之扬望着山路,眼见这一难奇迹般地过去了,却不知该高兴还是悲伤。耳中听得百草和尚笑道:“喂,小兄弟!”

莫之扬转过头来,百草和尚已竖起大拇指来,赞道:“小兄弟好有骨气!旁人若是攀上了这门亲事,还不知要高兴到什么份儿上!小兄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管她什么郡主、公主,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这才是好男儿!我还没请教小兄弟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莫之扬道:“小子贱名,何足挂齿。先生还是早些离开这里罢。”从草堆中扒出适才扔掉的两个窝头,吹一吹灰土,揣进怀中,道:“小可告辞啦。”百草和尚急道:“你怎的如此古怪?”伸手拉拉莫之扬,道:“老头子先给你看看伤。”拉开莫之扬肩头,略略一看,忽然赞道:“好剑法!”

莫之扬不由失笑道:“在下可是连剑都不会使的呀!”百草和尚瞪眼道:“我何曾说你,我是说伤你的两人都是好剑法。”莫之扬不由得老大佩服,道:“你看得出是两人的剑法?”

百草和尚见他神色,禁不住十分得意,道:“你左肩剑伤切口极窄,且上深下浅,若非凌空一击,断不会有此伤。”莫之扬暗道:“我当时使的是坐拳,那三圣教的风堂主自然是由上而下了,却非凌空一击。”百草和尚又道:“你右臂剑伤虽浅不及半寸,却是内外浑圆,使劲之人必是内功高强又用旋剑之法,才能伤成如此之状。这剑若不是臭牛鼻子丛不平所赐,输我百草和尚娶老婆!”

莫之扬讶然道:“先生果然好眼力,伤我的那道人自称丛不平。”百草和尚皱眉道:“那牛鼻子虽十分讨厌,去当什么吐蕃国国师,但不致于乱伤好人。人称丛不平是‘一剑既出,不死不回’,小兄弟却好端端站在这里,当真奇怪。”

百草和尚的茅屋被拆得七零八落,但他似是毫不在意,拉着莫之扬在一根断椽上坐下,拉过他左臂,伸出右手食、中、无名三指,喜孜孜搭住莫之扬脉搏。指、腕方触,百草和尚便“咦”的一声,脸色一下子十分庄重,屏息半晌,又伸出小指,也搭在莫之扬腕上。莫之扬虽不精通医道,但也知寻常号脉都是三根手指,见这百草和尚竟以四根手指为自己号脉,且神情间极为奇异,也不由紧张起来,惴惴道:“怎样?”

百草和尚只是不语,过了一会,松了手指,长长吐一口气,道:“奇事,奇事!”啧啧称叹一番,见莫之扬满面迷惘,兴致勃勃道:“小兄弟体内真气充盈,阴阳二气盘绕不休,阴者极柔,阳者极刚,一人能练成此阴阳二气,当为一奇;小兄弟年纪轻轻内功竟有如此造诣,又为一奇;只是此二气存于人体,相生相克,若不相调,五行背逆,必成祸患。”莫之扬自知“四象宝经”与“洗脉大法”的相生相克之处,倒并不担心什么“成为祸患”。他一向不爱与人争辩,便默默无言,看着满园破败之像,禁不住想:“难怪人称百草和尚是绝代名医,连家都让人家拆了,还有心思担忧别人是不是五行背逆,是不是相调相依,真是……”

百草和尚嘴唇蠕动,手指捏捏掐掐,似是计算什么,半晌笑道:“你救了我老不死的,我若是不知恩回报,那就连那姓向的狗杂种也不如了。”说到这里,气愤愤的,接着转笑道,“小兄弟,你不认安禄山的女儿,这份骨气,我百草和尚从未见过。其实,就那女娃儿来讲,相貌人品却还不差,只是她好端端一个姑娘,为什么偏偏有那么一个爹?”

莫之扬听他说得不伦不类,心道:“她怎么选得了谁是爹爹?须也怪不得她。”但心中好似觉得满不是味儿,起身道:“那些官兵说不定还要来找先生麻烦,老人家最好小心。我这就要告辞了。”

百草和尚一把拉住莫之扬衣袖,急道:“小兄弟这是怎的,我百草和尚有一件宝贝,向来舍不得送人,现在想是否要送给你,我还未想明白,你怎的就要走?”

莫之扬笑道:“小可命贱,受不起宝贝,先生无须再想了。”

百草和尚道:“不可不可,万一你走了之后,我想通了要送你,那到哪里去找你?”莫之扬无奈,只得坐下。百草和尚复坐下念念有辞,右手指头捏来捏去,想必“舍”与“不舍”二念正在争斗不已。

莫之扬本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此时却由不住想:“他既如此迟疑犹豫,不知那究竟是个什么宝贝?”

忽听山路上一男子带着哭腔道:“先生在么?先生在么?”一个黑瘦的青年男子横抱了一个女子向这里跑来。跑得近了,见那男子双目通红,衣衫破烂不堪,肩上却背了一口长刀。看到小屋倾塌,似是怔了一怔,但旋即看见坐在断木上的百草和尚与莫之扬,笑道:“先生在咧,先生在咧,这下好啦。”说是笑,声音又似是哭。奔到跟前,“咚”的跪倒,道:“谁是百草和尚?请先生快救她一救!”

但见那女子双目紧闭,脸颊青灰,牙关紧咬,已是人事不省。但眉目之间,仍显得十分娇美,嘴角边淡淡的一丝血迹,让人看了更是无限怜惜。此时她给那黑面青年一放,微微呻吟一声。那黑面青年低头呼道:“齐姑娘!”那女子睁了一下眼睛,星眸游离,似是神智飘忽,又垂下头去。那青年面色大恐,抬头对百草和尚道:“大师,快救救她!”

百草和尚翻着白眼,道:“刘云霄下的手么?我为何要救她?”

忽听山下一人阴恻恻道:“百草和尚果然名不虚传,居然一眼就能认出我的手段!”这人话说完已到了近前,莫之扬心中一惊,抬头看时,一条灰影子一闪之间,已站在那黑面青年身侧。他一看清此人相貌,不由更是一惊,原来此人乃是上官楚慧曾指给他看的“天鹰水鲨”刘云霄。他忽然想起入狱前初见刘云霄时,便听他说要去西凉找广素派掌门人倪云成,此时怎的到了这里?眼光一扫,看见山底下又奔来两个人,正是广素派两个门人,一个姓褚,一个姓恽。这二人还帮他垫过一顿饭钱。心念一闪之间,已经明白,这刘云霄是倪云成的师弟,眼前这黑面青年必与他有干系,跟着心中一惊,暗道:“原来这病人就是他们要找的齐姑娘,莫不是他们仍为了玄铁匮争得你死我活?”

那黑面青年面色大变,道:“师叔!”刘云霄冷冷道:“你还有脸叫我师叔,还不快放下那个小贱人!”那黑面青年道:“我不能放下她,今日死我也要和她死在一起!”刘云霄冷笑道:“你倒是多情种子,为了一个小贱人,什么师门啦、名声啦,都不放在心上,就连死活你也不顾了!”

说话之间,广素派的两个门人也已奔到,姓恽的道:“七师弟,你真的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个……”姓褚的抢着道:“还叫他什么七师弟?”走到那黑面青年跟前,踢了他一脚,恶狠狠骂道:“冯践诺,你这死贼,四年前师父让你和陆通师弟一起去找回玄……”见刘云霄向他瞪了一眼,改口道:“找回那件东西来,你小子居然胆敢把那东西私藏起来,好与这个小贱人分享!你这个死贼!”又要去踢,却见冯践诺双目血红,闪着异样恶毒、仇恨的光彩,心中一悸,这一脚便踢不下去。

这时他怀中女子竟慢慢睁开眼来,望一望刘云霄、褚师兄、恽师弟等三人,叹息一声,转回目光,看着冯践诺,忽然浅浅一笑,低声道:“咱们跑不了啦!”

冯践诺双目无限温柔,轻声道:“齐姑娘,你痛得厉害么?”齐姑娘笑道:“你师叔的风雷掌的确十分了得,却不一下子便打死我……”这一笑究竟是十分吃力,接着便呻吟一声,望着冯践诺,慢慢抬起一只手,摸着他的脸颊,道:“冯践诺,你为什么不给他们说,那玄铁匮是让陆通拿走了,不是咱们拿的?”冯践诺哽声道:“我说了,可他们不相信。”姓褚的骂道:“你个死贼,陆师弟怎会做出这等事来?你还敢胡说?”

齐姑娘笑道:“他们……他们果然不相信……”喘一口气,道:“你为我受了这么多苦,可后悔……悔么?”冯践诺泣不成声,摇了摇头。齐姑娘闭上双目,道:“那你叫我一声芷娇……芷娇……”冯践诺浑身一震,双目显出异样的光彩,双唇抖得十分厉害,哆哆嗦嗦道:“芷娇……”齐芷娇眼角慢慢渗出泪来,脸上却是别一样笑容,喃喃道:“你待我真好……你不该喜欢我的……”

一片云彩飘来,挡住太阳,小院中忽然有了一种无比的悲戚之感。莫之扬不知怎的心中一酸,眼前闪过上官楚慧、梅雪儿、安昭等人的影子,不由得叹一口气,道:“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

他一开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姓褚的认出他是谁,指着他道:“是你?”却被旁边的恽师弟捅了一下。

齐芷娇望望莫之扬,笑道:“这小兄弟倒是个明白人。”似是一下子精神好了一些,复又看着冯践诺,轻声道:“你不是一直要抓我见你师父么?我早知道你在骗我。唉,可惜我以前总是想逃走,若是我早知道普天之下只有你对我……对我最好,我早就嫁给你啦。”冯践诺满面是泪,嘶声道:“不错,我根本不想抓你去见师父,我想娶你做老婆,一辈子对你好!”

刘云霄道:“你们只要说出玄铁匮的下落,我便放过你们,让你们做一对夫妻就是。”

冯践诺道:“刘师叔,我没有骗你,我们真不知玄铁匮的下落!”齐芷娇道:“他要信你早就信了。”冯践诺道:“我只不过想说句实话,他信与不信,我不放在心上了。芷娇,我放在心上的,只有你一个人……”

这时只听百草和尚“啊呸”一声道:“你这姓冯的小子,快给我磕三个头来,这女娃儿的病,我百草和尚偏偏要治啦。”

冯践诺睁大双眼,对着百草和尚磕了三个头。百草和尚道:“这里乱糟糟不成样子,你先把这女娃儿放下,帮我把这些破烂搬开,那外角上压着我的药箱,可别踏坏。”冯践诺答应一声,在莫之扬的相助下找了个平整之处放下了齐芷娇。

刘云霄、“褚师兄”、“恽师弟”三人相互交换一个眼色,从三个方位寻一个地方坐下,成合围之势,冷冷望着场中。

冯践诺心中焦急,干起活来十分麻利,不消两炷香功夫,就将茅草、木头各堆放在一边,脚下却是十分小心,莫说没踏坏药箱,就连碗盏盆盂,也没有打破一件,先前被压坏的也都归放起来。

百草和尚移步到齐芷娇身边,问道:“伤在哪里啦?”齐芷娇忽然满面通红,指一指胸口。百草和尚摇头道:“人称刘云霄是‘天鹰水鲨’,出手却真不怎么地道。”刘云霄冷笑一声,道:“百草和尚,二十年不见,你倒是长了胆子了。”百草和尚道:“二十年前,你为上官鼎来讨‘黑玉续骨膏’,谁知贪得无厌,又想偷我的‘百草秘笈’。唉,你当初打我老不死的那一记风雷掌,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刘云霄丑事给他说破,脸色一下子十分难看,道:“你倒是好记性。待会儿少不得再让你尝尝当日滋味。”

百草和尚也不理他,打开药箱,道:“我要给这大姑娘治胸脯啦,哪个不要脸,不妨盯得仔细些。”

刘云霄转转眼睛,对褚、恽二人招一招手,跃出石墙之外。百草和尚道:“这姓刘的为人最小气,便是在石墙外,也是非往里偷看不可的。”石墙外刘云霄骂道:“老不死的!”脚步移动两下,似是真不向里面看了。

莫之扬心道:“这百草和尚貌似半疯半傻,却是洞悉世事,他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倒是不易捉摸。”站起身来,也要走到一边回避。刚要走,却被百草和尚一把拉住,回过头来,见百草和尚从一个小瓶中倒出四粒黑溜溜的药丸,给他、冯践诺、齐芷娇各分一粒,剩下一粒自己先吞进口中。三人知他另有用意,都吞入腹中。墙外刘云霄喝道:“你们吃了什么东西?”三人越过石墙,逼上前来。

百草和尚道:“啊呸,你果然是非偷看不可。”举起那个小瓶,道;“这叫死心丸,你想我给这姑娘医治胸脯,旁边两个大小伙子看着好玩么?”刘云霄冷笑道:“那你自己为何也吃了一丸?”百草和尚笑道:“我虽然叫百草和尚,难道真是和尚不成?”刘云霄奸笑道:“你老和尚倒无妨,只怕下面小和尚不老实!”褚、恽二人听一向严厉的师叔忽说出这等话来,一齐哈哈大笑。冯践诺怒道:“你怎如此说话?”

刘云霄冷笑道;“我怎样说话便对?少顷这老不死的治好了小贱人,你再不说出玄铁匮的下落,我便一掌劈死她,让你亲眼见到这小贱人死在你眼前!老不死的,说,你们方才吃的那一粒是什么药丸?”

百草和尚笑道:“什么‘天鹰水鲨’,我看不如改叫‘天鸡水虾’更名副其实一些。这是地地道道死心丸,你若不信,也吃上一粒罢!”倒出一粒递去。刘云霄双目闪动,冷冷笑了一会,道:“你以为我这么容易上当么?我就站在这里,看你给这小贱人医治!我倒要看一看你怎样治我的风雷掌!”褚、恽二人道:“我们也要站在这里,看老不死再耍什么花样!”

百草和尚“呸”道:“天下竟有这样不要脸之人,居然一下子就是三个,当真奇怪死了。”低头对齐芷娇道:“小女娃儿,治与不治,就看你了。”

齐芷娇叹一口气,道:“他们想看,便不让看,也非偷看不可的,先生请医治罢。”闭上眼睛,但究竟羞愤难当,流下泪来。

百草和尚叹一口气,去解她衣衫。莫之扬不便观看,转过脸去,走开几步。冯践诺双目喷火,却无计可施,移过身子,想要挡住三人的目光。那“褚师兄”嘻嘻冷笑一声,移到另一边去看了。百草和尚手上不停,解了齐芷娇上衣袢扣,再翻开一件淡紫色抹胸,齐芷娇一对娇嫩的玉乳便露在众人眼前。心窝处一个乌黑的掌印,已隐隐隆起。

百草和尚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道:“这伤怕有两天了罢?”冯践诺道:“正是两日了。”百草和尚掐指算道:“风雷掌又叫追魂掌,中掌之后,便四肢无力,五内如焚,每过一个时辰,毒气便增一分,寻常之人,不足八个时辰,便要断气。这姑娘必是以前中过什么毒,服过不少解毒灵药,经络与寻常人不同,才能支撑到此时。”

冯践诺点头道:“不错。”心想:“芷娇以前中了我二师兄的袖箭,这几年内我好不容易才给她将毒逼尽,百草和尚一见便知,不愧绝代名医。”刘云霄听百草和尚说自己掌力大大了得,禁不住面有得色。

百草和尚道:“现下小女娃儿已是毒气攻心,惟有一个法子才能救得了你的性命,只是要吃一些苦头,不知你能否受得起?”

齐芷娇点头道:“先生放心医治就是,小女子受得起。”

百草和尚从药箱中翻出一个厚厚的陶盘,用铁架支好,打开箱中的一些瓶瓶罐罐,倒出十几样药物放于陶盘之中,着冯践诺寻了些干草,点起火来,那些药物一经熏烤,即发出一股异香,不一会儿,异香愈浓,连莫之扬在十步之外也已闻到。

冯践诺道:“先生,这药草焙制出来,十分苦么?”

百草和尚笑道;“这些药草都是有香气的,怎会苦?”冯践诺大为放心,道:“芷娇,先生说这药并不十分苦,你放心罢。”

百草和尚笑道:“这些药哪里是给她吃的!”冯践诺奇道:“那给谁吃?”

百草和尚叹一口气,摇头道:“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这叫火拔之法,这陶盘是红泥和红木灰所制,等盘中药物煎焦之时,药力便进入陶盘之中,那时将陶盘按在病人伤处,药力散出,沁入肌肤,制住风雷掌毒气,以后再服用一些药剂,才有活命之望。”

冯践诺失声道:“那不……不烫坏了人么?”

百草和尚道:“天下本来就没有万全之法。烫伤不比没命好些么?”

冯践诺望着陶盘中越来越焦黄的药物,喃喃道:“怎会是这样?怎会是这样!”暗红色的火焰翻动,将他的黑脸映得如同一块锈铁,两行清泪却从这块锈铁上落下来。

莫之扬只觉药香入鼻,竟有些头晕。忽听身后刘云霄道:“百草和尚,你搞了什么鬼?”跟着风声响动,似是要动手。莫之扬心下一急,转过身来,却见刘云霄正向百草和尚扑去,但脚下似是一绊,已软绵绵摔倒在地。褚、恽二人也各惊呼一声,转身想走,却不知怎的,各自踉踉跄跄摔倒。

冯践诺忽见此变,又惊又喜,呼道:“芷娇,芷娇,你看他们!”

莫之扬奇道:“先生,他们怎会如此?”

百草和尚笑道:“他们中了我的‘十姐婆罗香’,不睡上二十几个时辰能醒么?”解下烟锅,摁上一袋烟叶,在陶盘之下取火引着,熄了柴火,对冯践诺道:“你这小娃儿,还不快去拿我的药研来,研药给这小女娃儿喝?”冯践诺满面喜色,答应一声,便要去取药研。百草和尚又道:“先帮那小女娃儿穿好衣裳,赤身露体躺在这里,不见得有多好看罢?”冯践诺又答应一声,欲去帮齐芷娇穿衣,但手指甫触衣衫,已是面红过耳。齐芷娇笑一笑,闭上双目。

冯践诺边给齐芷娇穿衣,边一遍遍看百草和尚,终于忍不住问道:“先生,不是待会儿还要火……火拔么?”

莫之扬哑然失笑,心道:“天下真有这等实心眼的人。”已听齐芷娇笑道:“傻瓜,若不是什么火拔,他们怎会要……要过来?若不站在近前,他们又怎会被先生迷倒?”冯践诺诧道:“我也在眼前,却也未见先生怎样用迷药,怎会……我还是不明白,我们怎的没有中了迷药?”齐芷娇虽在剧痛之中,闻言又笑起来,道:“你吃了死心丸,就真成了……死心……死心眼……”

齐芷娇服过药,倚着一株小树坐下,脸上青灰之色似有些变轻。百草和尚道:“小娃儿练过内功么?”齐芷娇点点头,道:“可那时我觉得坐在那里练内功,如同傻瓜一般,便练了几天不练啦。”百草和尚瞪眼道:“练了几天算什么练过内功呢?你呢?”冯践诺摇摇头,道:“我广素派一向以‘回风刀法’闻名江湖,说到内力么,却是没法提起。”百草和尚指一指刘云霄道:“我呸!这姓刘的不是你们广素派的么?难道他没练过内功能使出风雷掌么?”冯践诺恨恨道:“我师门无人会什么‘风雷掌’,这样恶毒的武功,谁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冷哼一声,忽然咬牙道,“芷娇险些死在这人手里,我杀了这恶贼!”“噌”地拔出刀来,向刘云霄走去。

齐芷娇道:“不可!”冯践诺回头道:“怎的?”齐芷娇面上一红,低头道;“今天是咱们成婚的好日子,你杀了他,不是坏了咱们的彩头么?”冯践诺愕然道:“怎的?今天是咱们成……成婚的好……”

齐芷娇笑魇如花,轻声道:“今天难道不好么?有百草和尚大师给咱们证婚,有这位兄弟给咱们道喜,你瞧,连你的师叔、师兄们都喝醉了……”冯践诺脸色颇为尴尬,道:“芷娇,这……再说,先生肯为咱们证婚,这位朋友肯为咱们道喜么?”齐芷娇低下头,把脸埋在膝间,柔声道:“他们纵使不肯,你不会请求么?”冯践诺脸上肌肉忽然变得发颤,吃吃道:“对,对,我去请求……”直直走到百草和尚跟前,“咚”的一下跪倒,嘴唇抖动,想要说什么,却忽然“呜呜”大哭起来。

百草和尚笑道:“不用哭,我老不死的答应就是。只不过我一生不讲礼数,如有缺漏,还望新人不要怪罪才是。”莫之扬跟冯践诺通了姓名,说道:“兄弟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给人道喜,好说好说。”

当下,莫之扬、冯践诺将刘云霄及褚、恽三人抬出墙外,然后一齐动手,一个多时辰的工夫,一座简陋茅屋便已搭起。莫之扬找出一盏油灯点上,冯践诺请百草和尚坐了,扶齐芷娇进来。

百草和尚从一堆杂物中乱翻一气,找出一个巴掌高的瓷观音来,放在破木桌上,道:“你二人在她面前发个誓,说些什么白头偕老之类,我老人家作证你们说的句句是实,不就成了?”

冯践诺看着齐芷娇,齐芷娇笑道:“依先生之意。”盈盈跪倒,双手合什,眼望观音像,吸一口气,道:“观音娘娘在上,弟子冯践诺、齐芷娇定于今日成婚,求观音大仙常加庇护,多赐福祉。我二人成婚之后,必定相亲相爱,生死不渝。”冯践诺依样说了,两人对了观音像一起拜了三拜。却不知那观音像是未垫得稳当还是怎的,受二人三拜之后,忽然“咚”的歪倒在破木桌上。二人神色大变,接着便有些悲戚之意,均想:“这莫非不是吉兆?”

莫之扬瞧着他俩发誓的情景,想起四年前上官楚慧与他发誓之时,眼睛不知怎的有些发酸。见二人神色不对,忙对二人拱手道:“观音娘娘答应啦,小弟莫之扬给冯兄、嫂子道喜!”冯、齐二人脸上又转笑,一齐站起身来,给百草和尚、莫之扬行礼。

莫之扬道:“今日出门走得急,连贺礼也未备上一份。若兄嫂不介意,小弟练过一些内功,愿尽薄力,帮嫂夫人催动内力,化解病痛,权作贺资,不知可否?”

百草和尚喜道:“你二位真是有福分,遇上了绝代名医,又遇上了这内家高手。”当下铺下两块蒲团,齐芷娇盘腿坐下,莫之扬坐于她身后,伸掌抵住她背心至阳、长强两穴,左掌透出“四象宝经”阴柔之气,右掌透出“洗脉大法”纯阳之气。齐芷娇但觉两股内力传至体中,自任、督二脉游走,徐徐相融,浑身说不出的通泰。过了约略小半个时辰,莫之扬头上升起袅袅白气,齐芷娇面色一阵红,一阵黄,渐渐红胜于黄,头上也升起一层白气。又过少顷,莫之扬双掌离开齐芷娇后背,慢慢各划半个圈子,收了功,睁开眼睛,站起身来。

冯践诺赶忙走上前,欲要去扶齐芷娇,齐芷娇却已利利落落地站起。但见她容光焕发,益发显得俏丽逼人。虽无凤冠霞帔,但满脸喜气,正是一个娇滴滴、喜洋洋的新娘子。百草和尚赞道:“好人物!”

齐芷娇道:“人家是新人三日不下地,小女子却是不敢如此。大师、兄弟略坐片刻,我去寻些柴米,给几位烧饭吃。”

百草和尚摇头道:“你重伤初愈,还是省些气力罢。新郎官却不必过于讲究,喏,米在那个破瓮里,再去院子里摘些新蔬,我在房后头埋了一坛上好‘竹叶青’,也只好大方些拿出来了。”

众人一齐大笑,莫之扬道:“我去摘菜。”冯践诺生火煮饭,百草和尚挖出酒来,胡乱煮了几样菜肴,几人便围坐在破木桌前,说说笑笑,吃起饭来。席间,齐芷娇给三人唱了支小曲,一段是:

逆波寻伊人,新花映湖深。忘却身边事,虽痴也销魂。

一段是:

江南翠柳如翠,岸边青草似青。谁家仙子赛仙,托腮凝眸若凝。别看她俏生生赏春模样,总少不了为郎心疼!

后一段曲儿轻柔,曲折动人,莫之扬恍惚之间,觉得又回到江南,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似是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蓦觉曲儿已尽,不由叹道:“嫂夫人唱得真妙!”冯践诺多饮了几杯,红着脸,眼睛也有些发直,大笑道:“当日在西湖之上,她一曲唱得我失魂落魄,哈哈哈!”

却在此时,忽听院中一人道:“请问莫公子在此么?”

这声音突如其来,屋中四人霎时一起屏息。莫之扬心道:“这人好高的轻功,怎的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与百草和尚、冯践诺等人交换一下眼色,出屋道:“在下莫之扬,不知哪位朋友见教?”

那人道:“好极,原来莫公子果然在此。”夜色之中,看不清他面目,只见两眼闪闪发光,一见便是内力精盛之人。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道:“有人托在下将这封信交给莫公子,请莫公子过目。”双手一举,那信便如同有物托着一般,慢慢向莫之扬飞来。

莫之扬不敢大意,暗运内气,接过信来,问道:“不知阁下受何人所托?”

那人道:“你一看便知。在下告辞了。”脚下一点如一道影子般出了院门,转眼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莫之扬心中狐疑,回到屋中,拆开信来,但见信上字迹娟秀,写道:“匆匆一晤,君之音容,深铭于心。十日之后申时,我于范阳城外八里铺边杏子林中恭候,能一见君面否?昭。”莫之扬看完信,心中不知是气还是喜,双目怔怔。见百草和尚探过头来,忙把信揣进怀中。

齐芷娇想要斟酒,摇摇酒坛,却已空了。百草和尚有些扫兴,摇摇晃晃站起,嘟哝道:“别嫌委屈,老人家的窝儿给你们做新房罢。”抱了一片草席、一床棉被,便要出屋。冯践诺、齐芷娇阻道:“这如何使得?您老人家休息,我们坐在外面,明日便要告辞了。”百草和尚瞪眼道:“我老人家是不是老糊涂了?”齐芷娇笑道:“哪里说起?”百草和尚道:“如此便行啦。”出屋在豆角架上铺了席子,躺下便睡。莫之扬也道:“明日见罢!”寻院墙下一片干些的地方,铺了些柴草,坐下来。

一钩新月升出,慢慢移到中天。

莫之扬默默出了会神,忽觉得衣服前胸贴肉处有些异样,触手之处,正是安昭送来的那封信笺。他拿出信封,并不打开,放在掌中轻轻托着,心道:“范阳城外八里铺边?杏子林?那是哪个地方?莫之扬啊莫之扬,枉你在范阳城住了四年多,却连那城是什么样子,八里铺在何处,杏子林在哪里,统统不知道。”不由叹一口气,因为他一想到范阳,便想到监狱,跟着便想起秦三惭、单江、班训师、驼象、快刀小妞等人。他暗暗盘算:“去不去范阳?”

莫之扬叹一口气,忽然见地下似有一个影子,心中一惊,侧脸去看,见一人正立在他身边,黑黑瘦瘦,双目在月光下闪着光泽,却是冯践诺。莫之扬松口气,道:“冯兄,怎的不歇息?”

冯践诺半晌不答,慢慢在他身旁坐下,道:“莫兄弟,你有什么心事?”莫之扬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心事?冯兄,今日是你的新婚之喜,你不去休息,倒出来陪我聊天么?”

冯践诺叹口气,道:“莫兄弟,我自小便有些愚笨,旁人早就明白之理,我很久才能弄明白。只是我也是被心事折磨得十分难受的人,自然看得出你心事重重。”

莫之扬心中忽然有些发酸,叹了口气,转头望着那钩浅月,悠悠道:“其实,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没有心事?”

冯践诺本就不善言辞,也就默默无语。两人各想各的心事。轻风吹来,院中的豆角、黄瓜藤沙沙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莫之扬忽然道:“冯兄,那玄铁匮究竟是什么宝贝,竟给你惹出这么多祸患?”

冯践诺浑身抖了一下,颤声道:“你也知道玄铁匮?”

莫之扬淡淡一笑,道:“昨日里你那师叔、师兄与你所说的话,我听得句句真切,还能不知道玄铁匮?”嘴上这样说,心中却暗道:“莫之扬啊莫之扬,你几时学会了扯谎?诳这样一个老实人,你也忍心!”

冯践诺松了口气,苦笑道:“莫兄弟,你可别见笑,这玄铁匮折腾得我好不凄惨,所以听到这个名字,就难免心惊肉跳。”沉吟一会,似是下了极大决心,说出四年前盛君良师兄偷走师父的玄铁匮,师父命他和二师兄陆通亡命追击那一段往事来。

说到西湖一节,冯践诺闭上双目,似又见了当日情景。叹一口气,又接着说下去:“我与二师兄一路上追踪盛君良,那狗贼十分狡猾,一直跑到西湖才让我们发现。唉,那狗贼原来早就与别人设计好,要算计我与二师哥。那时,那时她……就是芷娇,他们本是姑表亲,也帮着那狗贼算计我们……后来三圣教来了,我听从陆师兄的话,当即便擒了……擒了……”说到这里,往茅屋中一指,叹道:“就是她。”

莫之扬点头道:“原来你与嫂夫人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冯践诺接道:“其实,她人本来极好,可惜是当初盛君良那狗贼……后来我们昼伏夜行,慢慢往西凉走。有一日听说我师父早就死啦,广素派一夜之间都像是消失了。我不知原因,便带着她四处游荡。前些日子流浪到了这里,竟忽然遇见了大师兄与五师兄,他们见了我,一齐冲上来找我要玄铁匮。刘师叔也在附近,跑了没多远便追上来,打了芷娇一掌。我一下急了,向他连劈数十刀。刘师叔见我拼命,也有些发毛,我与她趁机钻进丛林之中,后来就……就到了这里。”

说到这里,双目发怔,神情十分痛苦,接着道:“若是我当年直接去找刘师叔,就算给三圣教的人捉住,也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可是,芷娇就不能和我在一起了。”闷闷叹了一口气。

莫之扬叹道:“你师父已经谢世,你师叔却一见面就找你要玄铁匮,他就不起此念么?再说,三圣教若已盯上你师叔,他还能活到现在么?”

冯践诺怔了半晌,恍然道:“莫兄弟,你确实比我明白得多。怎么我几年想不通的事,你一听便明白了?”

莫之扬叹口气,道:“因为在下吃的苦头,并不比冯兄的少。冯兄,你现下打算如何?还想不想去找玄铁匮了?”

冯践诺忽然脸上浮现出一片奇异的笑容,双目盯着茅屋,慢慢道:“方才我和她商量过了,明日我们便离开此地,找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开一片地,养几只鸡鸭,这一生之中,还有什么比那样更好?”

莫之扬点点头,两人相对一笑,各转眼虚视着前方。前方依然是七月的夜,可黎明已并不遥远了。

但黎明之后,一切便真的重新开始了么?

冯践诺不知何时回到了茅屋之中。莫之扬独自坐在那儿,似与夜色化为一体。不知过了多久,莫之扬站起身来,叹口气,慢慢出了院墙。他想与百草和尚、冯践诺、齐芷娇道别,想了一想,又觉得实无必要。这天地之间,不知多少人在说诸如“珍重”、“他日相见”之类的惜别之语,但能否相见,何时相见,又岂是人所能事先预定好的?

但他还是回头看了小院一眼,忽然一惊,因为白天他与冯践诺将刘云霄三人明明一齐放在石墙下那草窝子中的,而现下只剩下了褚、恽二人,刘云霄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