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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柳色花香笑啼怜骄态 衣尘帽影隐忍踏长途

中国技击之术,向分“内家”、“外家”两派。外家为“少林派”,创始人是后魏时代的达摩禅师;原为以拳术锻炼身体,补禅功之不足,非为与人决生死定胜负之用。后来因屡逢乱世,徒众渐杂,始有不少挟技以游江湖的人,但却失了达摩创拳之时的本意。

内家为“武当派”,创自宋徽宗时之武当山道士张三丰。张三丰原学技于少林,后来将少林拳法加以变化而另成一家。他讲的是,十八字秘诀、六路拳、十段锦与点穴之法。

武当派脱胎于少林,但他的宗旨却与少林不同。十八字秘诀的头一个字就是“残”字,但这“残”字并非只作“残忍”之意讲,却是内家拳法之一。意思就是当交手比武之时,绝无丝毫客气,有所谓“犯者立仆”之说,所以,武当派的武艺比少林派毒辣得多。

早年走江湖的、保镖护院的侠客有时与人争较起来,对手如遇少林派,那还容易应付,对方如遇武当派,可真实在是危险。不过武当派收徒弟之时有五大戒条,其中有三条最为重要,就是:“心险者不传,好斗者不传,轻露者不传。”

因此,武当派的传人多是些深山道士及文人墨客。初遇之时,很难看得出来,但是你若欺侮了他,他只要稍施身手,那你就要立刻吃亏。笔者前撰‘宝剑金钗’,书中所述的李慕白,那就是真正内家武当派的传人。

‘宝剑金钗’一书,以江南鹤老侠自狱中救走了李慕白,在俞秀莲姑娘之处留剑寄柬而结束,即所谓:“斯人已随江南鹤,宝剑留结他日缘。”

两年之后,德啸峰自新疆赦还,便在东四牌楼另置房屋,请俞秀莲姑娘长期在京居住,以便传授武技于他的二子。在这二三年之间,便再也听不见李慕白的消息。其实这时李慕白已然更换了名号,漫游江南,不独又被他打服了许多江湖强霸,结交了几位风尘侠友,并且又有许多情丝爱叶来牵惹他。

同时张玉谨、何剑娥等人的旧仇重寻,德啸峰案内宫中所失尚无下落的数十颗明珠,又发生了无数的波澜。所以笔者当再写此‘剑气珠光’,以资补叙,而启新文。

原来当那古城盛夏,铁窗深夜之时,李慕白在狱绝食,已奄奄一息,但是忽被一人入狱将李慕白挟走。那时李慕白不但全无抵抗能力,而且头晕眼昏,不知道己身处于何种环境。

后来大概过了两三小时,因为李慕白的腹中被人灌下了一些稀薄的食物,他才渐渐恢复了一些精神,又闭著眼躺了一会儿,才忽然明白。

他赶紧睁眼去看,就见蓬户纸窗、歪桌破椅,桌上放著一只粗碗、两把喷壶,墙上挂著一条井绳;并有一盏油灯,灯光半明半灭地照得这小屋中是十分萧条惨淡。

李慕白立刻惊讶地想:“这是甚么地方?史胖子你把我送到甚么地方来了!”当时他就要下炕去,可是觉得浑身全无力气,才一挺起腰来,便又躺下,但是心中十分的不服气。

他觉得:“我李慕白是自己情愿饿死在狱中,你史胖子何必多管闲事,乘我垂死之时,将我救出送到此地来,这不是有意要捉弄我吗?”

于是他就使出了现在仅有的力气喊道:“史胖子,史掌柜!”才叫了两声,就听旁的屋里有人答应说:“来了!来了!”这个声音是十分娇细而清脆。

李慕白听了,倒不禁吃了一惊,吸了一口冷气,用惊异的眼光往那高粱杆扎的屋门去看。就见屋门开了,进来一个很细条的人。

这人梳著辫子,留孩发,瘦长的脸儿,两道纤眉,一双秀目,一件白布短褂,蓝布裤子,婀娜地向炕前走来。

啊!原来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与李慕白所想望的那个史胖子的模样整整相反!

李慕白这时惊讶得连话也说不出了,心里又想:莫非是俞秀莲姑娘救我出来的?这位姑娘是俞秀莲结识的女友?

李慕白正想看应当怎样措辞去问,就见这位年轻的姑娘来到炕前了。

她很温柔亲切地说:“李大哥,你现在觉得好一点了罢?你还要吃一点稀饭吗?我再给你盛去。”说著,她婀娜地走到那张歪斜的桌子前,拿起了那只粗碗,转身往屋外就走。

李慕白又挺起腰来,坐在床上说:“不是,姑娘……”

那年轻的姑娘回过头来,很倩丽地笑著说:“不要紧,稀饭有的是呀!”说完她出屋去了。

接著就听隔壁的屋里是两个女子互相说话的声音,声音全都很娇细,而且说的全是流利俏皮的北京话,一个是说:“你交我给送去罢。”

另一个是说:“不,爷爷派的是我么,你怎么又跟我来争?”接著又是咯咯的一阵笑声。

这里李慕白真猜不出这里是甚么地方。他刚要勉强努力下炕出屋去看,但这时那个年轻的姑娘又纤腰婀娜地走进屋来。她手里就拿著刚才那只粗碗,并一双竹箸,送到李慕白的近前,微微倩笑说:“李大哥,再吃一碗稀饭罢?”

李慕白虽然饥饿,但他并不急于吃饭,却是急于要知道此处究竟是个甚么地方,遂就接过碗来,问说:“姑娘,这里是甚么地方?我怎会到了这里呢?”

那位年轻姑娘听李慕白这样的问她,她就抿著嘴笑了笑,把筷箸也交到李慕白的手里,说:“得啦,你就先别问了,先吃吧!”

李慕白心里明白,这件事一定有蹊跷,将自己救出监狱送到这里来的绝不是史胖子和俞秀莲,一定是另有人在。遂就暗想:“我所以全身无力气的缘故,就是因为一连饿了这几天,现在我索性吃饱,出屋去看看,这里倒是甚么人的家里?如若这里只有一两个女子,那我也不用细问情由,立刻起身就走。”于是便拿起这碗稀饭很快地吃了下去。

那年轻的姑娘去到墙边,把挂著的油灯挑了挑,当时屋里就亮了。那姑娘转过身来,又笑著说:“李大哥,你吃完了,我再给你盛一碗去罢?”

李慕白摇头说:“不用,我现在要求姑娘对我说实话,到底是其么人将我送到这里来的?”

那姑娘笑了笑,刚要回答,这时就见屋门一开,进来一人,那姑娘就说:“江爷爷来了!”

李慕白定睛去看进来的这个人,原来是一位身材很高、髯发皆白的老者。他面貌清瘦,两眼带著沉毅之色。李慕白觉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来:这不是那日我在杀伤张玉谨、魏凤翔之后,走在琉璃河地面,黄昏之时遇见的那用马鞭抽了我一下的老人吗?正在惊疑莫测,要发话去问这位老人的姓名,只见老人已走到近前。

老人穿的是一身黄茧绸的裤褂,袖子很长,伸起右手来,捋了捋袖子,就用手指著李慕白,气忿忿地说:“想不到你父亲李凤杰竟生下你这么一个没志气的儿子!学会了武艺,出了家门,还不到二载,就惹下了许多儿女的私情。弄得身体日坏,志气日靡。现在更好了,你却想在监狱里自己饿死,真是不肖已极,枉费了我和你师父纪广杰对你的一片期望之心了!”

李慕白一听这位面熟的老人说了这几句话,真把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放下碗箸,勉强用力下地,便双腿跪下,说:“你老人家莫非是我的伯父吗?我自八岁时与伯父分手,至今已将二十年,我真不能认识你老人家了。”

那江南鹤老侠在斥责李慕白之后,见李慕白挣扎著衰弱的身体,向自己跪倒,老侠心中也很为不忍,便双手将李慕白挽扶起,叹息著说:“这也不能全都怪你,也因为是你父亲早死去,我又多年未与你见面,所以没有人教导你。你空会了几手武艺,但毫无阅历,所以一切事情,都任著你自己的性情,以至如此。现在你就抛开你那些儿女私情好生休养吧!过几日,我自有地方安置你。”遂又指了旁边那个年轻的姑娘,说:“这是杨家的你的二侄女,你杨老伯现在正歇息,等明天早晨你再见吧!”说著了,江南鹤老侠转身出屋。

这里李慕白想起了自己已往的事情,虽都是秉著至情,出于义愤,但是实在将自己的生命和前途看得太渺小了,实在有负盟伯江南鹤栽培之恩和师父纪广杰传授武艺的苦心。因此他既是伤心,且是惭愧,不禁落下几点眼泪。

旁边那个杨小姑娘就用纤手指看李慕白,娇痴地笑了笑说:“你挨了我江爷爷一顿说。”又说:“江爷爷说我是你的侄女,那我就得管你叫李大叔,不能再叫你李大哥了!”

李慕白点了点头,便说:“请小姑娘也歇息去吧!”

那杨小姑娘摇头说:“我倒是不困,只是李大叔,你现在还觉得饿吗?”

李慕白说:“现在我就是饿也吃不下东西,小姑娘就请回屋歇息去吧!”

那杨小姑娘也点头说:“那么我可睡觉去了,李大叔你若是再渴再饿,可就赶紧叫我,我就住在西边那屋里。我的名宇叫丽芳,我姊姊叫丽英,你无论叫我们哪个都行,可是你还是叫我才好,因为是我爷爷派我来伺侯李大叔的,并没叫我姊姊伺候。”

李慕白见这位小姑娘竟是这样娇痴,这样能说会道,他倒不由心里好笑,遂就点头说:“好,有事时我一定要叫你。小姑娘请回屋里歇息去吧!”

这时,这位小姑娘杨丽芳才婀娜地转身出屋,并把门给好好带上。

这里李慕白才放头躺在炕上,才一著枕,又听隔墙那间屋里,杨丽芳小姑娘又与她的姊姊杨丽英娇声说话,并且咯咯的笑。李慕白半天的惊疑至今才完全释去,他才知道自从琉璃河与盟伯江南鹤见面,因自幼便与盟伯分离,如今盟伯已然髯发皆白,自己便不能认得他老人家了。但是盟伯却还认识自己,自己身边的事,盟伯也全都知道。所以在自己杀死瘦弥陀黄骥北,投案入狱,绝食求死,俞秀莲与史胖子入狱相救自己也决意不随他们逃走之时,盟伯便不忍坐视,才将自己由狱中挟救出来,安置在这里。

刚才盟伯所说这里的杨老伯,大概是盟伯的好友,也是一位江湖隐侠吧?现在盟伯既救自己出狱,自己当然不能再坚决求死了,可是以往伤心的事又怎能忘得了呢?又想起那夜俞秀莲冒险入监援救自己之时,那一种侠胆柔情,著实可感,咳!这一件刻骨的相思,难偿的永恨,已然伤透了自己的心,以后还怎能够强打精神与一般世俗的人去争争扰扰呀?因此,李慕白的心中又是一阵颓靡,便长叹了两声,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此时已然夜深四更。在这个院子里,总共才四间草房,北房两个通间是江南鹤与这里的杨老头儿居住,南房两个单间,靠西边的屋里就是杨丽英杨丽芳两位姑娘居住,东边屋里就是李慕白一个人躺在那里。

夏季天亮得很快,所以四更才打过天色就已发晓。李慕白因为腹中还很饥饿,便再也睡不著了,他睁眼一看,只见纸窗已然发白,如同病人的脸一般颜色。窗外小鸟啾啾乱噪,可以知道这小院里的树木一定很多,再看墙上那盏油灯,还烧著豆子大小的灯心。

李慕白虽然胳臂上有力,自量还可以坐起身来或下地,但是身体却极不服适。他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体所以这样的羸弱,并不全因为几日的饥饿所致,最大原因还是因为去年得的那场病,至今未好。并且这几个月以来的伤心事情,尤足以使病势增加,所以现在恐怕一两天是不能好的呀!

正想著,忽听隔壁屋里的那两位姑娘又娇音地谈说起话,再待了一会,就见屋门一开,那位丽芳小姑娘又进屋来了。她手里拿著一把畚扫,进屋来就扫地。李慕白觉得心中十分不安,便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笑著说:“小姑娘,你先不要扫地了,我这就起来。”

那丽芳小姑娘扭过头,瞧著李慕白,她惊讶地笑著说:“原来李大叔都醒了,你可千万别急著起来,我爷爷嘱咐我们说是至少得叫你歇三天,别累著,也别多吃东西,我姊姊现在正给你熬稀饭呢!”

李慕白叹口气说:“像我这样一个人到你家里,使你们这样的受累,我实在心里不安。而且,咳,大概小姑娘你也知道,我原是个犯罪的人,若在你们家里住长了,实在于你们有许多不好之处。”

那丽芳小姑娘却摇了摇头,说:“不要紧,我们家里没有甚么人来。李大叔,你自管放心在我们这里住下吧!十天半个月绝不能有人知道。”说完了,杨小姑娘就把地扫净,吹灭了墙上的灯,她就向李慕白微笑著说:“稀饭大概做得了,我给你盛去,你等一等。”说完了这两句话,小姑娘就提看笤帚,笑颠颠地跑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就坐起身来,只听院中鸟鸣鹊叫之声更是噪耳,李慕白就想:此时俞秀莲姑娘想必还在德家住著,德啸峰此时一定正在那晓风残月之下,起解前行了。正想著,忽见房门又开了,那江南鹤老侠同著另一位老人进到屋里。

李慕白赶紧要站起身来行礼,江南鹤赶紧摆手说:“你歇著,不要起来。”遂用手指著旁边那个老人说:“这就是你的杨伯父。”

李慕白便坐在炕上抱拳,叫声“杨伯父”,同时注意去看这个姓杨的老头儿。只见此人差不多也有六十多了,中长身材,消瘦;穿著一身蓝布短衣裤,像是个庄户人,左肩往下歪斜著,左腿也弯曲著,似乎是有著残疾。

李慕白刚要向著杨老伯这谢,并要说:自已若在这里多住,恐怕一旦风声走漏,又要连累府上,所以打算在此休养一半日便要走开。可是江南鹤就说了话。

江南鹤指著杨老头儿说:“这杨老伯原是我三十多年的好朋友,他与你父亲虽未见过,但也是彼此慕名之交。现在你要耐心在此休养,不可出屋,十天八天决不能出甚么事情。你现在的饥饿也不要紧,病也不要紧,只是你那些儿女私情,千万要断除净尽。听我的话,重新作一个少年有为的人。否则我是不认得你是我的盟侄的。”江南鹤说到这里,似怀有愤怒之意。

李慕白只是赧颜著点头答应。

只听江南鹤又说:“我还有许多话要嘱咐你,但现在你既需要休养,我也还有些没有办完的事,只好等过几天我再对你说吧!”说毕,江南鹤老侠就转身出屋,那杨老头儿也瘸著腿出去了。

李慕白本来觉著盟伯江南鹤的举止就有些奇怪,心想:他老人家在此还有其么事情未办完呢?又想那个杨老伯是更加奇怪,他左腿既有残疾,而且神情发呆,进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看他那样子,大概家中只有两个孙女,并无妻子。盟伯既说他与自己的先父也是慕名之交,可知此人必也是当年江湖间一位侠客,现在隐遁了。

又想:看这屋里的情景,大概这里已不是北京城内,而是乡村了,只不知这里离北京有多远。因就想回头要和那位小姑娘多谈几句话,问问他家里的情形,以及这里到底是其么地方?

待了一会儿,果然那小姑娘又走进屋来,双手端著一碗黄米稀饭来请李慕白吃,李慕白赶紧笑著道谢,接过碗来。

那丽芳小姑娘并将筷箸交到李慕白手里,她就说:“李大叔你先喝著,等我给你拿咸菜去。”说著就转身要走。

李慕白叫道:“你先回来,我有点事求你。”

丽芳转遇身来眼带笑意问说:“有甚么事,李大叔你就吩咐吧,需要叫求我呀?”

李慕白笑了笑,用筷子指看那碗黄米稀饭说:“我吃这些个稀东西,仍然觉得饥饿,想请小姑娘给我随便找些干粮吧,我吃了,身体也就有精神了。”

丽芳小姑娘摆手说:“嗳哟!那我可不敢作主,我江爷爷说过,饿了几天的人,暂时只能够吃稀饭,不能吃别,若吃多了干粮,就能把肚子撑破了。”

李慕白摇头悄声说:“绝不至于,你江爷爷是太过虑了。你想我这么一个二十来岁的人,净吃稀饭怎能够饱呢?而且我是急于要多吃东西,将身体养好,我还有许多的紧要事情要去办呢!”说著不禁连声叹息。

那丽芳小姑娘也似乎看著李慕白的样子是很可怜,她就歪著头想了一想,便走近一步,向李慕白悄声说:“你先等一会儿,等我爷爷跟江爷爷出去后,我就偷偷给你送点干粮来,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姊姊。只要告诉了我姊姊,我姊姊就能告诉我的爷爷,那时我爷爷可就要打我了。”

李慕白点头说:“好,好,回头求你给我拿块干粮来,我决不告诉别人就是了。”

那丽芳小姑娘笑了美,她又转身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仍然觉得十分纳闷,觉得这杨家只是一个瘸腿的老头子带著两个孙女度日,未免有些可疑。吃完了这碗稀饭,便勉强走下炕去,将碗箸放在那张歪斜的桌子上。

他走近窗前,由窗纸的破洞处向外去看,只见这是一个很小的院落,四围篱笆围绕著,篱笆外有两棵并不很高大的垂杨柳,将那青翠的丝垂到篱笆以内,轻轻地拂动著。小鸟成群,就在柳树上乱飞乱噪。篱笆里堆著大小十几只花盆,晨风吹起,并时时带著一种芬芳花香。

李慕白因为晓得盟伯江南鹤为人神秘莫测,自己在这里偷看,他也许知道,遂就慢慢回到了炕上,躺下休息。因为身体仍然不舒适,所以躺了一会儿,就沉沉地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有多少时候,忽然又被人将他唤醒,只听耳边是很厮熟的娇细声音说:“还不快醒,醒了快吃吧。”

李慕白睁眼一看,见是丽芳小姑娘站在炕前,丽芳小姑娘此时把辫子梳得又黑又亮,脸上的脂粉擦得又白又红,嘴唇像含著一颗红珊瑚,她穿的可还是昨晚那身旧衣服。又见那张歪斜的桌子已摆在炕前,桌上放著一碗汤面,三个黑面馒头。汤面的香味触到李慕白的鼻中,李慕白便觉得饥不能耐,遂赶紧坐起身来,笑著说:“真麻烦了你!”说著,便拿起筷子来吃面吃馒头。

那丽芳小姑娘一见李慕白这种情景,她就忍不住掩口而笑,转身跑出屋去了。便听隔壁屋中那姊妹俩又咯咯的笑了起来。

李慕白心里明白,想她们一定是笑话我饿的,见了汤面和馒头就狼吞虎咽起来,心里也觉得很可笑。但转又一想:自己为友歼仇,提剑自首,下狱绝食,俞秀莲史胖子冒险去救,自己都决意不随他们出狱。想那种种悲壮的事情,却又不禁暗暗落泪。

李慕白就想:“盟伯江南鹤,他老人家只斥责我迷于儿女私情,全无丈夫气。但他老人家并不晓得我所作所为全都是出于良心,秉诸义气,岂有一丝私心私意存于其间。

咳!我也不必去向找盟伯辩解,他老人家不是说将要给我安置一个地方吗,那也很好,我索性寻一个清静严密的地方,隐居一年二载,休养好了身体和意志,然后再出来见一见旧日的朋友。好在此时俞秀莲姑娘一定是安居在德家,德啸峰有杨健堂等人保护,路上也不能再有舛错,黄骥北已死,张玉谨身受重伤恐亦不能活命。我也再没有其么悬念与衔恨的人了。

只是南宫家中的叔父和婶母,那晚微雨之下,自己被史胖子突然找去,对于两位老人家虽曾留柬,但未及面辞,未免心中难安。

可是又想:叔父婶母对我的感情,向来就很冷淡,我走后他们老夫妇也必不甚关怀,家中又有些薄产,老的年事也不过高,一时尚不至有甚么使我不放心之处啊!”一面吃,一面想著,此时那丽芳小姑娘又笑颠颠地跑进屋来,他说:“李大叔你的饭若不够吃的,可快跟我说,我再给你拿去,现在我爷爷和我江爷爷全都出去了,家里就是我姊姊和我。给你拿过馒头的事,我姊姊她也知道,她也不能告诉我爷爷。”

此时李慕白己然吃完了一碗汤面两个馒头,觉得十分饱了,便摇头说:“不用再拿了,我已然够了。”遂又乘机探问说:“小姑娘,你们家里只是你爷爷和你们姊妹二人吗?”

丽芳小姑娘摇头答说:“不,我还有一个哥哥呢?我哥哥都十九岁了。”说著,她掂著脚儿把手伸得高高的,说:“我哥哥有这么高,也许比李大叔还高呢。”

李慕白问:“现在他也在家中吗?”

小姑娘摇头说:“不在家里,出去有一个多月了。”

李慕白又问:“为其么事出去的?是往哪里去了?”

那小姑娘却摇头不语,脸上呈现出凄惨之色,咬著下嘴唇儿,摇著头并不说话。李慕白知道杨小姑娘对于她家中的事必有难言之隐,遂也就不好再问了。

那丽芳小姑娘等李慕白吃完了,她就将碗箸拿出屋去。待了一会,她又进来,将炕前那张歪斜的桌子依然搬到靠墙之处。

这张桌子虽然是歪斜残旧,但也相当的沉笨,可是那丽芳小姑娘竟像毫不费力似的,就将桌子抬起送回。

李慕白的眼睛快,他早看出了,这位小姑娘不但是有些力气,而且还像学过武艺的样子。李慕白便不由暗笑了笑,本想要再问她几句话,可是此时那小姑娘大概是触起了她哥哥的事,所以不笑了,也不说了,转身就走出屋去。

这时李慕白更觉得诧异,觉得盟伯这个老友家中,一定是有些痛苦的事。自己长在这里住著也实在不好,还是等著见了盟伯之后,赶紧离开这里吧!

此时天色已近中午,这屋子又没糊著凉纱,十分闷热。那丽芳小姑娘又进屋来,将地下放著的两把喷壶拿走了,此时就听见院中有辘轳的打水声音。

李慕白因在屋中热不能耐,便推开那高粱杆扎成的屋门。到院中一看,只见天上飘浮著几块乌云,由云缝射下来的阳光,不但晒人,而且刺眼。这个院里除了堆著些破花盆之外,在西南墙角还有一块花畦,种著许多已开未开的粉白花儿。花畦旁边有一眼井,一个比丽芳身材略高的穿著浅红衣裳、白裤子、青弓鞋的女子,正在那里搅辘轳打水。

丽芳小姑娘将井水灌在喷壶里,拿去浇花儿。

那个打水的女子虽然背著身,只有一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背后,但李慕白已知道这一定是丽芳的姊姊杨丽英了。虽然论起来就是自己的侄女,但也不便走过去见人家,遂就转身要进去。可是这时那边的丽芳小姑娘却一手提著喷壶,一手招点著叫说:“李大叔过来瞧瞧,我们种的这花儿好不好,”

此时那个打水的姑娘也回过身来,向李慕白拜了拜,李慕白只得拱手还礼,同时看了姑娘一眼。只见这位丽英大姑娘,已有十八九岁了,年龄与俞秀莲相差不多,长得虽没有俞秀莲那样的秀丽挺拔,但也相当的清俊。

李慕白不敢多与这位姑娘谈话,只点头说:“花儿种得确实很好!”遂就进到屋里,在屋中又来回走了几步,就觉得两条腿发软。暗想:若不多休养几日,恐怕我还是不能够出门走远路啊!刚要再到炕上歇息,这时就听外面“吧吧”叩打柴扉之声,李慕白一惊,暗想:不要是官人搜查到这里来了吧?遂就扒看窗纸破洞,向外去看。

只见那丽芳小姑娘跑过去,柴扉开了,她爷爷瘸著一条腿,肩挑一个卖花的担子回来了。

李慕白这才知道,原来这里的杨老伯是以卖花为业。看他那条左腿,不像是生成的残废。大概他当年也是一个闯荡江湖的好汉,因为与人争斗,左腿负了伤,他才隐居此间,以卖花为业。只是他并没有妻子,只有一个孙子、两个孙女,孙子又没有在家,这也未免太可疑了。

此时就见那老头把花担放在院中,他回到北房里歇息去了,这里李慕白又躺在炕上歇息,猜想了一会杨家的情形。不过他也不大愿意为人家的事多费心思,因为自己身边的事都还未办完。在此休养几天之后,天涯海角,不定要往哪里去,哪里还有心肠去管人家的事呢!

这时院中的辘轳声、喷花浇水声依然不断。李慕白沉静地躺了一会,不知不觉又昏昏睡去。

及到醒来,天色就黄昏了。丽芳小姑娘又给李慕白送进来菜饭,是一碗稀饭,一碟炒黄瓜片,另外一个馒头。

丽芳小姑娘并笑著说:“我爷爷锐了,一顿饭就给你一个馒头吃,等明天再给你两个,后天给你三个,慢慢你就能够好了。”

李慕白点了点头,对于杨老伯种种善意关怀,他实在是感激,遂又向丽芳说:“你江爷爷回来了没有,”

小姑娘回答道:“还没有回来呢。我江爷爷来了还不到三天,可是他老人家天天出去,夜里才能回来。”又说:“今天早晨我听江爷爷对我爷爷说了,他再住五六天要走了,也不知是一口甚么宝剑,他还没取来呢!”

李慕白听了,不由一怔,就想:“盟伯江南鹤要在这里取甚么宝剑?莫非他知道铁小贝勒府中,藏著几口世间罕见的宝剑,他要设法取去一口吗?”

李慕白绝没有想到那老侠江南鹤是正在打算将他的那口平凡钢铁打造的宝剑取出,将要留在俞秀莲姑娘之处,以为他们日后订下的姻缘。当李慕白吃完了饭,便又躺在炕上歇息,少时即睡去。

江南鹤是甚么时候回来的,他也不知道。到了次日,李慕白身体更觉得恢复了些,只是没有盟伯江南鹤的话,他连屋子也不敢出。

一连过了六七天,在这几日之内李慕白不但没见著江南鹤,并连那杨老伯也没有到他屋里来,他一个人坐在屋中炕上,觉得又热又闷,每日三顿饭都是丽芳小姑娘给他送进屋来。除了送饭之外,有时江南鹤和丽芳的爷爷没在家时,她也过来与李慕白闲谈,李慕白不敢用正面的话去问她,只从侧面探问她家中的情形,丽芳小姑娘才略略地吐露出来。

原来她并不是那杨老头儿的亲孙女,大概她倒是原本就姓杨,她可是不晓得她的父亲与这里的杨老头儿是有甚么关系。大概是在她三四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全都死了,是为甚么死的,她也不知道。后来她们兄妹三人便由这里的老头儿抚养,她并说:她家里的事情,只有她的哥哥杨豹知道得最为详细,只是杨豹也不肯对他的两个妹妹细说。并因为此事杨豹才与她爷爷争吵起来,在一个月以前出门,至今没有回来。

丽芳小姑娘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在眼圈里乱转,仿佛心里十分伤感。

李慕白就劝慰她说:“小姑娘你也不要心里难受,你哥哥走了,一定能够找得回来的。你的江爷爷会给你找的,江爷爷的本事大极了!”

丽芳小姑娘点头说:“我知道,江爷爷是有名的侠客,其么人也打不过他,连我爷爷都怕他。我哥哥走了的事,江爷爷也知道了,可是江爷爷他说了,他现在没工夫管我哥哥的事,非得等到把李大叔和俞秀莲的事情办完了,他才能去找我哥哥呢!”

李慕白一听丽芳小姑娘又提到俞秀莲,这越发使他惊诧,就暗想:现在我被盟伯救出狱了,俞秀莲大概是还在德家居住保护那里的眷属,但是我与俞秀莲之间还有甚么事情可办呢?别是盟伯也与德啸峰似的,要给我们这两个不能相近的人,勉强撮合吧?如果真是这样,虽有盟伯之命,我也决不依从!

这时丽芳小姑娘又说:“去年就听我爷爷说,北京城宴出了一位侠女俞秀莲,武艺好极了,她把吞舟鱼苗振山都给杀死了,我跟我姊姊都要想看看这位侠女,可是我们还不知道,她原来就是李大婶儿!”

李慕白一听,不由脸红,便说:“哪里的话,俞秀莲是我的义妹,你们千万不要听别人胡说!”说完了这些话,丽芳小姑娘笑了笑,就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却担心江南鹤会给他和俞秀莲强主婚姻,因此李慕白就想要赶快离开此地,索性离远这些人,连盟伯也离开。

这天是李慕白被救出狱的第七日,晚间屋中已点上了油灯,那江南鹤老侠忽然手提一只大包裹进到屋来。

李慕白赶紧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聆他盟伯的教训。就见江南鹤老侠客,银髯飘洒,清瘦的面上毫无笑容,他向李慕白说:“你的事情我已都给你办完了,现在你身体养得怎样?”

李慕白答道:“我已休养好了。”

江南鹤把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向李慕白的面上看了一遍,就说:“我看你还是颜色不正,精神不济,也许你这几年来就是这样。现在我身边遍有些旁的事,须要往山西去走一趟。”

李慕白就问:“伯父几时才走?”

江南鹤说:“明天我就要走,你也不必随同我去,你就暂时在这里住上四五日。因为现在自你越狱之后,外面的风声就甚紧,你还是不要出门才好。

我这里预备下几匹布匹和二十两银子,几套衣服,再过几天,你索性休养得大好了,外面的风声也就缓和些了,那时你再走。

你先往安徽凤阳府去拜望那里的谭二员外。我这里有一封信,他若见到了我的信,一定能够指出你应走的道路,并给你引见几位朋友。然后你再到江南去,便处处都有照应了。

你过了江,应当先到当涂县江心寺去见那里的静玄禅师。

你须知道,在二十年前我是大江以南第一个武艺好的,但现在江南却以静玄禅师的名头为最大了。只是他的那内家点穴之法,恐怕你十年八载也学不会。

见了静玄禅师之后,你就赶紧到池州府城内单鞭李家,见那里的李三兄,也必能给你找个住处,大约你在那里住上三四个月,我就可以回池州府去见你。”

李慕白听了盟伯这一番话,把他弄得迷离惝恍。他想:盟伯既叫我到江南池州府去等候,我一直往池州去就是了,何必还要绕很远的路去见甚么谭二员外和静玄禅师呢?莫非这也都是江南的大侠,盟伯的好友吗?当下他不敢多问,只是连连点头答应。

江南鹤老侠又说:“再过几日你就要重到江湖上去,但是你必须要处处遵守我的话去做。你应知遵我与你父亲李凤杰,你师父纪广杰,同是受了内家武当派的传授。你父亲早死,你师父又常年住在北方,接近不少的江湖人,所以你的武艺虽然学得不错,但你的气性尚未养好。

你到外面来不多的日子,便结下许多仇人,下了两次监狱。这全是你年轻气盛,锋芒太露之故。我们内家武当派的功夫,讲的是视之如妇,夺之如虎,非到急要之时不应显出身手来。尤其是你,现在你巳成了一个罪人,此后到外面去更应当隐名匿迹,处处要谨慎小心,不可再遇事逞强。否则你若在外面吃了亏,我也不能帮助你!”

李慕白爽快地答应说:“伯父放心吧!以前我确实是年轻气盛,所以做出许多冒昧的事。今后我再到外面去,一定要把性情改了,只作个商人的样子,处处要规矩谨慎。

伯父放心吧,我决不能再惹起其么事端。因为第一有伯父之嘱,我绝不敢违命;第二因为我是个罪人,更不敢在路上叫人注意我,第三,咳!伯父不知,我早已不愿与一般江湖人争强斗胜了!”说到这里,李慕白不禁暗自慨叹。

江南鹤老侠客此时却对师侄放了心。当下他将那包裹放在炕上,并说:“这里面有信一封,是投往凤阳府谭二员外的,并有剃刀一把。你将脸刮过之后,再出门,否则旁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囚犯。

再者,你到外面去不能再叫李慕白,因为你这两年之内,惹了许多事端,你的名字江湖上全都知道了,你应当改名为李焕如。这像是个商人的名字,将来你到了池州见了你李三兄,他也好给你编造来历。因为他的名字是叫李俊如,说你是他的远房兄弟,也不至没人相信。”

李慕白又连连答应,当下江南鹤老侠客就回往北屋去了。

李慕白独坐在灯下,不禁感叹,就想自己原是个心高气胜的人,打黄骥北,打金刀冯茂,虽都并非由自己寻衅,但那时自己的气头上来,实在不能遏止。此后,若叫自己找一个深山僻地隐居几年还可以,但若是叫我走在江湖上,装为一个庸庸碌碌的人,被人欺侮了都不敢动气,那恐怕是很难吧!

可是既有盟伯之命,自己也就只好这样去作。当日夜深时,李慕白又思索了半天方才睡去。

到了次日,李慕白下了炕,在屋中来回走了走,已觉得步履照常,精神身体完全恢复了,但是因为有盟伯之命,他遗还是不敢走出这间小屋。

少时,那丽芳小姑娘又端著一碗稀饭进屋来,她就向李慕白说:“我江爷爷今天一清早就走了,这回走,不知哪一年才能够回来!”

李慕白问说:“以前你江爷爷来过吗?”

丽芳小姑娘摇头说:“没来过,我是头一回见著我江爷爷,以前只听我爷爷对我们说过,说是他老人家的武艺,在天下也找不出对儿来。”

李慕白又笑著问:“这样说来,杨老伯伯的武艺想必也甚好,你们姊妹的武艺也不能错呀?”

丽芳一听这话,她的小脸上一阵发红,笑著说:“我们倒是跟著我爷爷学过,就是我哥哥学得好,我姊姊也不错,就是我不行。可是,我将来非得拜俞秀莲为师不可!”

李慕白一听她又提起俞秀莲来,便不由苦笑了笑,没有精神再往下去说话了。

当日李慕白打开了他盟伯给他留下的包裹,只见里面是白布五匹、夏布数十丈,另外有衣服鞋帽及二十两银子,和给凤阳谭二员外寄的信。在鞋里并放著剃刀一把。

李慕白心说:盟伯想得倒真周到。遂就求丽芳小姑娘打了一盆脸水来,他洗了头发,洗了脊背,并用剃刀将脸上的胡须刮净,又换上衣服。

当时李慕白脱去他那囚犯的形状,又成了一个清瘦英俊的少年。李慕白本想当日就走,但因有盟伯的嘱咐,恐怕此时自己的事情还正在紧张,倘或在路上遇著认得自己的人,那自己倒不十分要紧。若是连累了这杨家,自己实在心中难安,于是只得仍在这里匿居。

又过了两天,李慕白的身体精神全都很好,只是不敢出屋,真把他闷得难受。

这天的晚间,外面的云气很低,似是将要下雨的样子,将外面热气全都压在屋里,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李慕白本来正在睡著,生生把他给闷热醒了。他只觉得身上汗流如浆,便长长地吁了口气,由身旁拿起一柄破蒲扇来,用力扇了一气,但是却扇不到一点凉风。他便下了炕,将窗上黏糊的纸又扯下一大块来,看见窗外的天色已将近黄昏了,院中没有一个人。

李慕白刚要把那高粱杆扎成的屋门推开,让外面的风吹进一些来,不料这时北房里忽然起来一阵吵闹之声,只听是很苍老的声音,大声骂道:“你给我滚走,我不认得你是我的孙子,你是强盗,你是该杀的强盗!你若再不走,我就要把你捆起来交官去了!”

李慕白吃了一骛,暗想:莫非是那丽英丽芳的哥哥杨豹回来了?可是怎么杨老头儿又要驱他出去,并骂他为强盗呢?自己刚要去给他们解劝,可是又想:不能过去,因为自己是个身犯重罪的人。

杨老头儿看在江南鹤的面上,才容许自己在他家里藏匿,恐怕这事他还不愿叫他的孙子知道。再说,他的孙子也许是一顽强奸恶的人,真许是一个江湖强盗,我若去见了他,那不但劝不了他,倒许另生事端。

于是李慕白就不敢出屋,他只扒著窗纸的破洞向外去看,只见那薄雾一般的暮色之中,由北房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有二十上下,身材高大健壮,穿著一条青布短裤,披著蓝布汗衫,头上盘著辫子,下面赤脚穿著草鞋,微低著头,紧咬著一张大嘴。两眼凝著愁态,一面叹著气,一面往外走。

后面是丽芳小姑娘跟出来,拉著他哥哥的手腕,低低的声音,也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话,并且还像哽咽娇啼著,就把她哥哥送出柴扉去了。

待了一会,丽芳小姑娘又进来,她就一手抹著眼泪,一手把柴扉关好,又回到北房。

这里李慕白心中十分不平,看著这小姑娘送走她哥哥的情景太可怜,就想要追赶出门,把那杨豹叫回来,问明白他为甚么不见容于祖父,非得出走不可,然后自己再给他想法子。都已然举起腿来了,忽然心里一转念,就想:“别莽撞了!盟伯江南鹤临走的时候,谆谆嘱咐我,叫我遇事不可逞强,不可锋芒太露,如今盟伯还许没走远,他也许正在暗中察看著我了。忽然我又出头管人家家里的事,若叫盟伯知道,他一定要对我痛加斥责。”

因此李慕白就又回到炕上躺下,除了猜度杨豹是一个顽强奸恶的人,因此才不为祖父所容之外,再也想不出别的情形来。这时那北房里的杨老头儿又骂了几声强盗和败家子,就并不再说话了。

又待了一会,丽芳小姑娘又进屋,送了一壶茶来,并把墙上的油灯点上。李慕白就要跟她搭讪著说话,问问刚才是因为甚么事她爷爷与人争吵?那个人是不是她的哥哥?但是在灯光之下看这小姑娘,愁蹙著两条纤眉,泪泡著一双俊眼,使李慕白不敢多问她一句话,只睁著眼呆呆地看看她那柔秀的身体跚跚地走出屋去了。

李慕白暗想:这个地方我也不可长住,一位是我盟伯老友,两个论起来是我的孙侄女。他们家庭中的事,我看见不管也不好,但若出头管了,恐怕更是不好。而且这样热的天气,藏在这间小屋里,也实在是太难受了。

因此李慕白就决定了,明天一早就起身南下。当晚他把一切的事全都抛开不想,很安稳地睡去。

到了次日,清晨起来,看了看窗外虽然仍浮看阴云,但看这样子许还不至于下雨,遂就换上衣裤鞋袜,又将辫子编了编。

少时,丽芳姑娘端著脸水进到屋里,李慕白就说:“我要走了,烦劳小姑娘替我向杨老伯说一声,我要向他老人家辞行。”

丽芳小姑娘一听李慕白要走了,她似乎吃了一惊,就问:“李大叔打算甚么时候走呢?”

李慕白说:“我这就要走。”

小姑娘又问说:“李大叔打算往哪里去,还回来不回来呢?”

李慕白想了一想,就说:“我要到江南去,大概三年以后也许再到这里来看杨老伯。”

那丽芳小姑娘一听李慕白这话,她立刻放下脸水,向屋外就跑。

李慕白洗过了脸,这时屋门又开了,是那杨老头见瘸著腿进到屋里。

李慕白赶紧打躬,说:“老伯,蒙你老人家收容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天,使我一个垂死的人,能够休养好了,这样的深恩厚德,我永久也忘不了。现在因为我盟伯临走时,叫我去江南见两个人,我这就要走了!”

那杨老头儿似乎不大会说话,也就点头说:“你走了也好,你是闯江湖的好汉,我这里也容不下你,将来你再回来的时候,咱们再见面吧。你可千万别在外头惹祸了!”又说:“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我当初若不与人争强斗胜,现在也不至落成这个样子。你李慕白现在的名气也够大了,以后真得要小心谨慎,别给你伯父江南鹤坏了名声。”

李慕白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杨老伯嘱咐我的尽是金玉良言,小侄必定谨慎遵守。只是我来此已十几天,尚不知道这里是甚么地方,离著北京有多远?请杨老伯伯告诉我,我也好往下走路。

再者,小侄尚未请教老伯的尊号,也请见示,以后小侄好报答深恩。”

那杨老头儿的古板的脸上露出点笑容,他就说:“你还报我的恩干甚么?我要想报恩,那江南鹤就是我的头一个恩公。十七年以前若不是他救了我,我现在连这条老命也没有。

咳!这些事现在我也不用细说,你瞧我这条腿你就知道了。我是江湖上栽过跟头的人,现在我的仇人很多,恩人也不少,可是我也都不提了,我的名字也不必对你说了。至于这个地方,你只要出门往北一看就知道了。

得了,你走吧!我也要进城卖花儿去了!”说毕,这杨老头儿就出屋去了。

这里李慕白十分纳闷,就想:这位老人的脾气也太古怪了。大概他当年也是江湖上一位英雄,与人争斗吃了亏,后来虽经江南鹤救了他,但他左腿已成了残疾,因之性情也改变了。李慕白也不暇细想,遂就背著包裹,出了屋子。

此时,只见院中阳光甚烈,花香扑鼻,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李慕白本想要再到北房里去向那杨老伯辞别,可是因为那老人脾气古怪,自己的礼节若是太周到了,他倒许恼了。

李慕白遂自己开了柴扉出去,并随手将门带上。这时篱笆外的两棵柳树,轻轻送来了一点凉风。

四下去看,只见这是一个孤零零的人家,并且不靠著大道,四面都种著高粱和玉蜀黍。

仰面一看,天际浮飘著几块铁色浓云,太阳却躲到云外,将酷热的火焰洒在大地上。李慕白辨明了方向,就一手提著包裹,一手分著禾黍,顺著小径往东南走去,少时就离开了小径走到一股大道上。

李慕白回头向北去看,只见那北边还远远的就有一座城楼,像一只石头狮子似的蹲在那里。

李慕白发觉出来,原来是在北京城南永定门外不到十里地的一个地方,因此不敢在此多徘徊,便顺著道边往南走去。

不过走了几步,他还回过头去望了望,望见那近处的巍巍城楼,若隐若现的城垣,他似乎留恋地想著:此时俞秀莲姑娘一定尚在德家居住,史胖子大概走了,我李慕白在狱中忽然失踪的事,恐怕连铁小贝勒邱广超他们都知道了吧?同时又很快意,因为那城中的巨憨黄骥北,已被自己用宝剑给剪除了。

此时虽是清晨,但大道上的行人还不甚多。李慕白穿著一身白布短裤褂,头上虽有一顶青纱瓜皮小帽,但仍遮不住酷热的阳光。他只背著包裹,流著汗,低著头,像一个赶路的买卖人似的,匆匆地往南走。心里只想著快些离开北京远了,大概也就不至于再有人认得自己了。

正在一面走,一面想,就忽听身后有人娇声的叫道:“李大叔,李大叔!”

李慕白赶紧回首去看,就见是那杨丽芳小姑娘一颠一颠地跑来,像是跑来了一只小锦猫。

李慕白心中纳闷,想:她又追了我来,是有甚么事?同时看到丽芳的脚儿是很小的,跑著像是很费力,李慕白就回身迎过去,问道:“小姑娘,你来找我有甚么事?”

丽芳与李慕白走到临近,她的粉面上流著汗珠,娇喘著说:“李,李大叔!你不是要走很远的路吗?……你,你要在路上遇见了我哥哥,我哥哥他……他要受别人的欺负,你可要帮助他点。因为李大叔你的……武艺好!”

李慕白更觉得这事奇怪,便点头说:“好,我一定帮助你哥哥,他不是叫杨豹吗?”

丽芳又喘了几口气,就点头说:“对了,他叫杨豹,身子很高,有李大叔这么高,昨天他回家来了,又叫我爷爷给……咳,他又走了!”这小姑娘似乎不愿说出他哥哥回来又被他爷爷给赶走了的事。

可是李慕白就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大概我要见了他的面也能认识他,可是,小姑娘你得告诉我,他为其么不在家里住呢?”

丽芳给李慕白这一问,她的小脸上不由变色,并带出一种悲惨情态来,咬著嘴唇怔了一会,她才谎:“他自已愿意出去么,谁能拦得住他呢?”

李慕白晓得这位小姑娘心中必有很难适的事情,自己因要急著走路离开此地,此时也不暇细问她了。遂又点头说:“好罢!只要你哥哥在路上被人欺侮了,叫我看见,我一定要帮助他,可是也得是你哥哥有理。”

丽芳说:“我哥哥是个好人。”

李慕白说:“我想他也一定是个好人,我这个人向来是好打不平,专喜欢帮助好人的!”又说:“小姑娘你放心罢,回去罢!”杨丽芳小姑娘这才转身姗姗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