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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知喜色动天颜

白玉祭台已经荒废。

三个月的时间并不长,但经历却是如此之多,连纯白如雪的大理石,也无法抵挡岁月的消磨。

它残缺、破碎,荣光已然不再。浮动之上的圣洁光芒,也已消淡。它归于平凡的寂静,已化为普通的石堆。

它身侧,已建造起两座恢宏的城池。

被万亩沃野包围着、马匹成群、屋舍林立的荒城,稻米已近成熟。漫野金黄之色,拱卫着一座青色的城池。

安宁,祥和。人民憧憬着收获的幸福,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早秋凉爽的风。

未来的日子,是沉甸甸、丰实的,他们不必再担心冬天的严寒、春天的饥饿。

洁白巍峨的白银之城,矗立在大青山脚下。峻兀的高山亦不能凌越它之威严。当它将自己的姿态完整地展现在天地间时,众生只有一种选择:钦伏。

风火鼓涌,隐透而成连绵的图腾之形,循着城中心巨大的高塔蒸腾而上,化作六朵激烈缭绕的火云,冲炽而上。无边黑云压在城顶,黑白相映,极为鲜明而突出。更显得白银之城恢宏伟大,如天之都城一般。

黑云之中,隐隐有黄金一般的光芒闪过。

两座城,一在人间,一在天上。一座装载着黎民的渴望,一座却是王者之所求。它们都是塞北的奇迹,任何一座出现,都足以令人惊叹。

哪一座更伟大?

俺达汗端坐在祭台之前,沉吟。

黄金大帐矗立在他身后,蒙古勇士们用忠诚与勇武卫护着他。他身前列着两队人,左边一队,是十二土默特首领,右边一队,却是十二名平民。土默特首领们有些不屑地看着平民们,他们习惯了高高在上,岂能与这些贱民同列?而那些平民也局促不安,有些惊恐地看着这些天生高贵的领袖们。与他们同列,恐惧远远大于荣耀。

但没有人敢反对,因为这是大汗的旨意。

这次裁断,乃是富足、自由之争,评判权不仅仅在高贵的土默特首领,而更应该在黎民百姓。因此,俺达汗亲自从工匠、商人、牧民中挑出十二人,作为这次裁决的评判。

他们与十二土默特首领一样,都有着同样的裁决权力。

当然,最终的裁决权仍在俺达汗手中。他们的意见,不能改变最终的判决,却可以影响俺达汗的决定。

俺达汗在沉吟。

相思与重劫静静站在他面前等待着。

这场裁决,裁定的不仅仅是两座城的输赢,更是全蒙古族的未来。

以俺达汗之睿决,亦不能骤下结论。

重劫躬身道:“大汗何不去天上一观?”

他这句话引得所有人都不由得一惊。重劫面上露出一丝静静的微笑,躬身邀请。

俺达汗缓缓点头。

重劫踏在白银砌成的台阶上,慢慢前行。他引导着俺达汗、相思、十二土默特首领、十二平民代表,循着石阶向白银城的最高端走去。

俺达汗的热血开始沸腾。

他们走过一座座军营,里面驻扎了成千上万的铁骑兵。俺达汗自然知道这种骑兵的战力。中原多平野,正是这种骑兵大发神威之处。拥有这样的一支军队,不难将明朝精锐兵力一举荡尽。

他们走过一座座獒舍。一人多高的巨獒在里面咆哮着,似是连粗壮的铁链都无法拴住它们。它们身上都套上了软铁打造的铠甲,四爪装上了锋利的铁刺。这使它们的战斗力更强。俺达汗恍惚之间,想起了那个传说。成吉思汗座下的猛犬兵团,曾为他创立不朽的功业,一直杀到另一块大陆。

这只巨獒兵团,能否为他创立传说一样的功业?

他们走过一座座装甲库。那里面有一垛垛、一堆堆闪着光亮的兵刃与甲胄。每一件都精良无比,用非天之族秘传的炼兵之术以及地心炎火铸就,件件都可说是神兵。拥有这些装甲,顷刻间就能组建起一只庞大的战力超群的不败之师!

他们走过一座座战器营。那里,是一具具高大的战争机械。小山一样的投石机、精巧无比的云梯、威力强大的红衣大炮……在这里应有尽有。尤其可怕的是,这里还延续了早已失传的机关术,无数木鸢铁鸟、木牛流马静静地蹲伏着,只要给它们一个指令,它们就会立刻获得生命。

然后,他们来到了白银之城的最高端,高塔的尖顶。

已没有路了,石阶到此已是终极,抬头,是凄迷的黑雾。

重劫笑了。他打了个手势。

突然,黑雾散去。

一座黄金色的尖顶,出现在雾中。不同的是,它倒立而生,黄金尖顶堪堪压在白银尖顶之上。黑雾犹在空中绵延着,隐隐可见雾中是一座虽比白银之城窄小,但却更加辉煌的黄金城池。

一道同样的金色阶梯出现,跟白银高塔的石阶连在一起。

重劫躬身,领着众人向黄金之顶走去。

十二土默特首领心中却不由得泛起一阵恐惧。

黄金与白银连接的那一点才一丈多宽,是那么孱弱,怎能托起这么大的一座城池?万一城坠落了怎么办?但俺达汗与重劫已踏上了这道台阶,他们不敢退却,只好战战兢兢地跟上。十二平民代表更是惊慌,互相手拉着手,一步一挨地向上走去。

足足又走了两刻钟,他们终于登上了黄金之城的顶端。

他们眼前陡然开朗,一股伟大、圣洁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们忍不住想跪倒在地,由衷地赞颂这亘古未有的奇观。

黄金之城隐没在天空中,宏伟的城体被云雾包围着,从地面完全看不清其形象。但身在其中,目光却几乎没有阻隔,苍茫天地,似乎都在身下。

城顶是一片巨大无比的平台,黄金色的平台。那是距地面无穷高的高空,俯视下去,地面的一切是那么渺小。

那是神明的目光。

因为有了沟通天人的城池,而今他们也能分享。

他们站在城顶,不由得感觉到,自己也成了神明,在接受万物的敬拜。那感觉是如此强烈,让他们忍不住跪下来,亲吻这片金色的大地。

朝阳的光芒,似是从脚下射上来,令他们不禁想象,如果夜晚降临,星辰会不会就闪烁在他们身边。

这座城,将令他们如神明一般荣耀。

每个登顶之人,都从心底升起一阵狂喜。

这是一座伟大的城池。前所未有的伟大!

重劫面上露出一丝隐秘的微笑,他对他们的反应并不陌生。这座城池,寄托着非天之族三千年来的梦想,足够震撼所有人的心灵。

在梵天的祝福之下,三连城中将开启毁天灭地的力量,屠尽所有的神明,而后创建出新的神明。

唯非天之族的神明。

那亦是他的梦想啊。

他躬身一礼,等待着俺达汗的裁决。

俺达汗负手站立在黄金之城的最边缘,浩烈的狂风被地火催动,从黄金之城的边缘猛烈地吹上。风力烘托着城的重量,令这座天空之城保持着平衡。这座城,凝结着非天之族无限的智慧,他丝毫不怀疑,拥有这座城的人,将拥有整个世界。

而这个人,就是他,整个蒙古的王者。

带着那些铁骑兵、巨獒兵团,用那些战甲组建起庞大的军队,执着那些机关战楼,再有那神秘伟大的禁忌之力之助,他不难横扫南方王朝,建立比成吉思汗还要伟大的功绩。

他,将是草原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可汗。

人们将传颂他的名字,直到世界消亡。

这种诱惑,他如何抵挡。

他的目光,不禁转向相思。

这个如水的女子,忧伤、坚强,令他那颗争雄天下的心也不由有些迟疑。他不知道,她将以什么方式,来抗衡帝王之功勋。

相思的眼眸中隐着一丝痛苦。在这座宛如奇迹一般的天空之城中,她是唯一没有被迷惑的人。

她举起水红色的衣袖,轻轻指向地面。

那里,有一座刚建起的新城。

只有在这么高的地方,才能够看尽这座新城的美丽。

整齐的板升,塑造出一个温暖的家园。围绕着这座家园的,是广阔无垠的稻田。而今,稻米几近成熟,漫田漫野都是黄金之色。

那,亦是一座黄金之城,却是地上的黄金之城。

刹那间,俺达汗惶惑了。

人影如蚁,又如织,在板升间,在田野上穿梭着。他甚至能想象的出,他们脸上是多么喜悦的表情。他见过那表情,他曾有的震撼,并不亚于刚登上黄金之城的那一刻。

他忽然迷惘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一边,是王者的功业;一边,是庶民的幸福。

他该选择哪个?哪个才是蒙古族的未来?

他忽然想起了十万军营中,相思折箭时的神情。那时,她乞求他,希望他能许蒙古百姓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而今,她建了一座城,让他看到,手中无箭,也一样能富足、自由。

而他看到了,却依旧不能相信。

他无法忘却王者之荣耀。

但他知道,他亏欠她的,他欠她一个对未来的许诺。

俺达汗霍然回身,他已有了决断。

“三连城的伟大,相信你们都已经见到了。拥有如此庞大的战力,与奇迹一般的黄金之城,我们足以踏平整个天下,让蒙古族傲立于一切之巅。”

重劫嘴角显出一丝欣然。

俺达汗继续道:“但这个赌约,却不是赌谁更伟大,而是赌谁能够带来富足、自由。三连城诚然伟大,但城中只有杀戮,没有富足。而荒城中却有万亩稻田、成群马畜、房舍连绵。因此,真正达到富足、自由的,是荒城而不是三连城。”

重劫嘴角的笑猛然凝固!

“何况,我听说一个多月之前,三连城与荒城交过一次手,是谁胜了呢,国师?”

重劫凝视着他。苍白色的目光宛如将沉的月色,阴冷无比地垂照着俺达汗。

俺达汗皱起眉头,他曾身经百战,血染战袍,却从未感到如此寒冷。

重劫苍白的目光,像是末世的光辉,灼伤了他之灵魂。但他没有退却,因为他亏欠一个对未来的许诺。

重劫慢慢地,露出一丝微笑:“我输了。”

俺达汗手猛地一挥,隔开重劫之目光:

“这场赌约,荒城胜出!”

“荒城百姓,从此自由了!”

重劫缓缓跪倒在黄金色的大地上。他用最恭谨的礼节,敬拜着俺达汗。似乎俺达汗所做的决定,让他无比敬服,然后,他霍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了黄金城。

高出天外的城顶,突然变得那么寒冷。

十二土默特首领与十二平民代表,都感到一阵窒息。

俺达汗挥了挥手,率领他们走下。

当他走过相思的时候,他轻轻颔了颔首,似乎在告诉她,他同意了她的献策。

互市。

相思走出白银之城时,俺达汗已带着所有的随从离开。天地之间似乎就只有她一个人,斜阳将她纤细的身影拖得长长的,四周荒凉而寂静。

虽然赢得了胜利,赢得了两万荒城百姓的富足与自由,但她并不开心。

重劫始终是她的魔障,他的平静,让她有些不安。

她凌乱的心对未来忽然充满了惧意,一时不敢前行,生恐将灾难带回荒城。

突然,一个声音淡淡道:“站住。”

重劫坐在废弃的祭台上,苍白的衣衫垂下,铺开在残损的台阶上,宛如一条蜿蜒的白色巨蛇。他跟这座祭台一样,荒废而落寞。他的眸子却冰冷、怨毒,亦如一条受伤的蛇,冷冷锁住相思。

相思身子震了震,感到一阵彻骨的森寒。

重劫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下祭台,他的话语宛如雷霆,震响在相思耳侧:

“富足?自由?”

“互市?”

“你真以为你能取得?”

他冷冷一笑,指向荒城的方向,妖异如瓷偶的脸上闪烁着残酷的笑意:“让这座城池顷刻间成为灰烬,如何?”

相思脸色立变苍白。

就仿佛他名字本身,这个白袍少年便是人世间那接踵而至的灾劫,无法挣扎,无法摆脱。

重劫苍白的身影缓缓走下高台,逼迫得她一步步退后,他的声音充满讥嘲:

“互市,多么完美的建议。可惜太一厢情愿。”

他在相思面前止步,冷冷看着她:“你以为只是顽童的游戏么?明朝会不会答应?他们会不会坐看蒙古得到一切,更加强大?”

相思心一沉。

她霍然想到,这的确是个致命的问题。蒙古大明连年征战,相互之间敌意极重,大明怎会同意与蒙古互市?大明占据中原,物产富庶,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要从蒙古取得的!

除了战争与杀戮。

她面色苍白,感受到一阵绝望。为什么,这个苍白的恶魔,总能用几句话就能让人绝望?

突然,一个淡淡的声音道:“谁说互市不可能?”

相思目光骤转,就见到一双熟悉的眸子,隐没在一袭黑衣之下。

“孟天成!”她忍不住失声惊呼。

孟天成并不看她,淡淡道:“我与别人不一样,我若说杀时,就必定会杀!”

赤眸如妖月,凛凛盯住重劫。

刀已在握!

重劫脸上闪过一阵怒容,似是忍不住要出手。但他看了相思一眼,躁动忽然停止。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得意的事一般,他苍白的脸上慢慢聚起了一抹笑容,向着孟天成浅浅一躬:“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他起身,向着相思也鞠了一躬,他的笑容变得那么谦和温暖,似是在向一位故人告别:

“你所求者,亦必能如愿。”

一阵冷雾飘来,他的身子就如幻影般消失在雾中。

孟天成与相思同时都是一怔,不明白他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孟天成对重劫的了解甚少,并不怎么介怀。他走到相思身边,道:“我将信送到华音阁,却听说阁主已不在阁中。我一路追寻消息,从京师到这里,才知道阁主已见过你。”

他顿了顿,道:“你放心,我必定助你令互市达成。”

相思看着他,风霜露苦,他这三月想必也遭遇了许多故事,一时默默无言。

这个素未平生的男子,就为了一句承诺,便远走江湖,千里独行。

助纣为虐,不顾大义……他一生不知背负多少恶名,但他胸中的侠义,又岂是那些妄发议论的正道中人所能及万一的?

相思无法说出自己的感激之情,只得喃喃道:“你……你又有什么办法?”

孟天成淡淡一笑,道:“京师有我一位故人,我想他还有这点权力。”

相思一怔,看着孟天成那有点抑郁的笑容,她忽然明白他所说的故人是谁了。

吴越王。

只有吴越王才有说服嘉靖皇帝的影响力!

但孟天成为了杨逸之,已同吴越王决裂,这件事天下共知,他又如何去说服吴越王?难道……

她吃惊地看着孟天成。

孟天成的笑容中有一丝苦涩。他这么做,并不是要成全她,而只因为,他亦以为这样是对的。

他这一生做过的错事太多,如今若能助蒙汉两族休息干戈,也算一点补偿吧。

也补偿给静儿。补偿她多年来所承受的指责,和她家族一门忠义的名望。

他微笑道:“只要你不忘了答应我的事。”

相思皱起眉头,一时间似乎有点疑惑。

孟天成并不在意,依旧轻轻道:“你若得闲,记得去蜀中一趟,到浣花溪头,看望我的妻子。”

他望着天边的浮云,忽然无法说下去。

要拜托另外一个人,去看望自己最心爱的人。他的心苦如茶。

却无法再入那个小小的院落,去听那一声檐铃。

只能在心底,结一缕小院中的日光。无限惆怅。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

孟天成转身向南而去:“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