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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折 战城南

1

若耶冷冷地问:“慕容戬呢?”

嘉树道:“他不来了。这一战,我代他。”他仍病着,人瘦衣肥,精神却好了很多。

林裳抿紧嘴唇,想:难怪昨天遇到他两次,也是来熟悉决战环境的。

十年磨一剑,出手时仇人却退缩了。若耶难以维持风度,声音尖利起来,“小裳,慕容老狗不敢堂堂正正地应战,咱们就上门去跟他清算。这笔血债,今天一定要他做个交待。”

慕容府的管家楚观江怒视若耶,“十三年前的今天,老爷与林大侠在此地一战,小人与夫人都在场。老爷胜了林大侠,凭的可是自己本事。战书是林大侠下的,武林中决战也向来是生死自负,请夫人说话检点些。”

若耶眼中出火,“小裳,听见了吗?他说你爹技不如人,死得活该。既然如此厉害,慕容戬今日怎么做了缩头乌龟,要别人替自己赴约?”

嘉树看着林裳,“慕容不能赴约,想必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我替他接下了你的帖子。你是否愿与我一战?”

未容林裳开口,若耶抢道:“你是不相干的人,小裳不必与你动手。”她是江湖中历练多年的老狐狸,怎肯让林裳与这看不出武功深浅的人动手。

“想杀慕容戬,先得胜了我。”

林裳充盈的杀气需要一个人来宣泄,即使对手不是慕容戬。他慢慢地拔出胭脂,“黄州林裳请教。”

“契丹耶律嘉树候教。”

若耶心头大震,咬牙退到一边。这一战一触即发,她已没有能力阻止。

神刀出鞘,刀光宛若一场大雪崩,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而来。胭脂却似一只火凤凰,在风雪中振翅飞起。

嘉树潇洒舒展而林裳优美灵动,在旁人眼中这是一场异常华美的比试,只有身处其中的林裳知道其中压力。嘉树的刀气汹涌如海,林裳的招式与其说是反击,毋宁说是惊涛骇浪中的挣扎。

三十招后,林裳懂得,这人根本是在戏弄自己。他没有杀气,甚至没有敌意,似乎只想看看自己的刀法。林裳的刀势一缓,他的刀也缓下来。三尺外,他的神情淡漠而从容,使少年愤怒难平。林裳放弃了正面的近身搏击,犹如绕树蝴蝶般展开攻击,圈子渐渐拉大。

若耶神色凝重,扣紧了手中的杏叶镖,心道:“这傻孩子想用‘怒射天狼’。”

第七十四招,林裳横削,被嘉树反手震出。借着他这一震之力,林裳在空中的身体忽然绷得笔直,整个人犹如一支怒箭向嘉树射来,而胭脂就是锋锐难当的箭镞。林裳全身衣服尽裂,皮肤烧灼的痛感如在炼狱,但他劈开了嘉树的刀气,胭脂径直往嘉树的咽喉刺去。

与此同时,若耶的杏叶镖出手,封死了嘉树闪避的所有角度。若在平时,这些镖自然难近嘉树,此刻却乘虚而入。

嘉树微一侧身,手中刀斜斜挑起,划了一个五尺为径的圈。林裳感到对手汹涌的刀势忽然平伏,胭脂像是刺入了虚空,刺入了柔软的春水。林裳一刺之力,就此消解。

——雷景行若在场,定要赞赏自己得意弟子的这一式“谢家池塘”,不但领悟了平之如水的要诀,而且如池塘生春草的写意画,开阔清新。

射向嘉树身侧的三枚杏叶镖被他用左手夹住,而一刀刺空的林裳却迎着余下的六枚镖而去,惊得若耶面色如土。所谓“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林裳力已用竭,慢说用胭脂挡镖,便是穿透一层薄绢也难。

好林裳,拼着受了这喂有剧毒的飞镖,双足立定,身子后仰,以一式“吕布倒提锏”刺向右后方的嘉树。这一刀角度之刁钻,速度之迅捷,实在匪夷所思,没人料到林裳在前方遇袭、背部受敌时还敢用这样的招式。

嘉树不闪避,迎上去接了剩下的六枚镖。嫩黄色的杏叶镖被黏力吸附在那把寻常的白刃钢刀上,镖的棱角泛着幽蓝光泽,说不出的好看。

林裳的快刀何等诡谲,却只刺中嘉树左臂。尝到了英雄血的胭脂,在阳光下泛出透明的艳红。

嘉树眼中微含笑意。“你可以刺我胸口,为什么突然变招?”

林裳凝视着刀尖的血珠。“我娘出手相助,已不是公平决战,我本该立即罢手的,却克制不了心中杀意。”

血珠滴到他鞋面上,这有洁癖的少年却毫无感觉,继续道:“你替我接下杏叶,我想收刀,但为时已晚,还是伤了你手臂。”他露出颓败的笑容,“其实以你出刀的速度,接了镖后仍有足够的时间回刀杀死我,而我充其量可以刺进你心口半分,虽伤却不致命。”

“我若回刀,离你咽喉有六寸,杀你的时间自然是够的;但离你的刀有四尺七寸,想格开你的刀却是万万不能。”

林裳霍然抬头,“你的意思是……”

“我不想杀你,所以你方才若不变招,我现在大概已是死人。”

“为什么?”林裳的声音有些颤抖。

嘉树没有正面回答。“据说一百年来,凡与黄州林家的人决战,胜者存,败者亡,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或者两人都同归于尽。我本来不信这鬼刀之说,今日却信了。”他叹息,“我很不喜欢你这套刀法,戾气太重。再练十年,你出手时将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杀性。”

林裳眼中雾气迷蒙,丽如秋水,令人难以想象如此秀气的少年,动起手来竟是如此凶暴。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

“我答应。”林裳甚至没问是什么请求。

“一年之内,不要再找慕容戬报仇。”

2

“小裳,你为何要答应他?”

林裳疲倦地看着母亲。“难道你没看出我欠了他的情?从今以后,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若耶抱住林裳,身子发抖,声音发涩。“我是怕他杀了你。我不想再像十三年前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珍惜的人死掉,却什么也不做。小裳,你为什么不体谅我的心情呢?”

林裳推开她。“我走了。”不顾而去。

若耶眼中流露难以形容的怨恨,转过身来,一刀一刀斩在路边的柳树上,木屑横飞,被震裂的虎口滴下沥沥的血来。

3

楚观江关切地道:“公子的伤要紧么?我护送公子回府调养。”

“你转告慕容,耶律嘉树幸不辱命,林裳毫发无伤,也取得了一年之约。我还有事,不在府上打扰了。”

楚观江目送嘉树踽踽行去,暗叹:“果然如老爷所料,这人是天地才能容纳的,不可能为慕容家所用。”

4

“慕容老爷,十三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怀兮别院何等隐秘,连家人都不知悉,秦若耶竟找上门来,慕容戬大惊,面上却丝毫不露,淡然道:“林夫人光临,怎么不先知会一声,好让舍下准备茶点,免得怠慢了夫人。”

“慕容老爷太客气了,你慕容家的东西,我可消受不起。我也了解,慕容老爷这地方,原不是用来啖饭饮茶待客的,自有别的快活消遣。”

慕容戬霍然起立。“林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哎呀,我不该说这话的,恐怕会亵渎死人。”

慕容戬面色发青,格格两声,脚下的石板竟被踏出半寸深的印子。

若耶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林裳这孩子天分很高,比他爹可强太多了。他日夜苦练,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手刃仇人,为他爹报仇。今天,慕容老爷躲在神刀门后面不敢出头,但神刀门会庇护你一辈子吗?”

若耶的眼神如针般刺人。“不过就是一年而已,我能等。慕容老爷,你就一天天数着吧。”她放声长笑,纵身跃出院墙。

笑声渐远,笑中的怨毒之意却充斥于庭院。慕容戬颓然坐下,虽是秋天,却满头大汗。“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知道了吗?”

5

“乌贼你赢了?”见林裳摇头,夜来的欢喜顿时烟消云散。“那么,我还是要被送到流花船去了。”

“姐姐,我现在就送你离开。”

“你立下的誓言……不算了?”

“我宁肯做食言而肥的小人,也不要你去那种地方。”

夜来推开屋门,笑道:“乌贼弟弟,我们走吧。”

“你这样走得出去啊?”他牵起她的手,“让你走就这样高兴。”

她把手抽出来。他叹了口气,把胭脂递过去,“那你抓紧刀鞘,掉下来我可不管你。”

“少爷今天的脾气很大嘛。”

“大也大不过你,小姐。”

林裳牵着夜来在亭台假山回廊中腾挪移转。夜来发现这园子里布满暗哨机关,若是没他领路,自己无论如何走不出去,不由暗暗庆幸。

出了园子,林裳不取大道,进了道旁的枫林。林中青苔湿滑,夜来不防,险些跌倒,幸亏抓住了林裳。他回身掌住她,“总爱磕着绊着,走路都让人不放心。”

夜来的脸微微发红,嘴上却不输了。“你这人也是,我随便拉你一下,也没用多大力气,至于疼成那样么?”

“不是你,是刀气侵入肌肤,所以疼得厉害。”

“跟你比试的人武功很高啊?”

“嗯。”

夜来瞅见他眼中那一股落寞绝望的神气,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乌贼,输了就输了嘛,别难过了。你好好练功,总有一天能胜过那人的,我相信你。”

“嗯。”虽然她不明白他真正难过的是什么,但她开朗的笑容让他心里亮堂起来。

“在你们园子住了那么久,现在才知道是在横塘边上。”夜来趴在小船的窗沿上,“红叶秋水,画儿似的。”

“姐姐,知道你哥在哪儿吗?我送你去。”

“我也不晓得他在哪里。不过,你知道苏州府有一个叫慕容戬的人吗?”

林裳全身一震,心底冒出一股寒意。“你说慕容戬?哪一个慕容戬?”

“怎么,叫慕容戬的人很多?其实我也不认得他,他是哥的朋友,我们来江南就是因为他有一件事要哥哥帮忙。”

“你哥……叫什么名字?”

“耶律嘉树。”她完全不了解这名字在武林中的分量。

“可是你姓崔。”

“我们是异姓兄妹。”

“是吗?”沉默片刻,他毅然讲出:“今天跟我决战的就是耶律嘉树。”

“什么?我哥杀了你爹?不可能!”她跳起来,头撞到舱顶,痛得哎呀一声。

“神刀门下,不杀一人。当然不是你哥。”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杀我爹的是慕容戬。”

她的喜悦充塞天地。“终于找到哥哥了。乌贼,他就是我给你讲的那样对不对?”

“嗯。不过他看来很消瘦,似乎病得不轻。”少年的心禁不住颤抖,悲伤地想,她话里已经透露出讯息,只是我没听出来。形容得很贴切,真是“渭北春天树”一般的男子。

“怎么会?哥哥身体好得很。”她开始忧心忡忡。

“我送你到慕容戬家,他应该在那儿。”

“那栋朱漆大门的宅子就是慕容家,你去吧。”

“你不和我去?对不起,我忘了慕容戬是……”

他打断她,“没关系。姐姐,我就送你到这里,你好好保重,凡事小心。”

“嗯,乌贼你也要保重。”

她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街道转角处,不知怎的,眼眶竟有些湿润。

6

夜来张口结舌地看着街对面的秦铮,然后拔足便跑,奔向两百尺外的慕容家。长着一双天足的女孩子在街上狂奔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景观,路人纷纷避让。

秦铮旋着手里的铜板,并没即刻出手拦下夜来。夹在若耶和林裳之间,他是两头难做人。

夜来自己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天香酒楼门口站着的年轻人,那么欢喜地跳过去抓住他的手,叫道:“哥哥,我好想你。”

沈无咎在二楼临街的窗口看到了夜来,她奔跑时鹿一般敏捷生动的美丽吸引了他,这位以风流著称的沈公子当即从窗户中跳出来,追了过去。他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主动投怀送抱。抱紧夜来,嗅着她的幽香,他陶醉地,“好妹妹,哥哥也想你啊。”

耳畔传来街市的喧闹声,夜来恍惚地看着他,如在梦境之中。他轻轻抚摸着她面颊,“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呢?我没有理由忘记你的,小心肝儿。”

夜来清醒过来。没错,他长得跟嘉树一样,连声音都相似,但嘉树是不会用这样轻薄的腔调说话的。沈无咎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大耳括子,刚才还小鸟依人的少女变成了一丛荆棘。“我不过是认错人而已,你竟然这样厚颜无耻地……”厚颜无耻地什么,夜来说不出口,突然记起后有追兵,她拔足又跑。

他一出手就扣住了她,“你还想走?你走得了吗?”无咎暴怒,不单为了她的放肆着恼,更为自己傻到不知闪避而上火。堂堂沈家大少爷,居然被一个小女子随随便便地掴耳光,传出去会笑死很多人。

无咎扬起手来,却没有打下去。方才还水光潋滟的眼睛,现在冒着火,绝不示弱地瞪着他,真是大胆而倔强的女孩子,无咎第一次遇到。

秦铮大步走过来。他看出沈无咎已经对夜来动了心,自然不会将她拱手让人,拉住夜来的另一只手,“素馨,怎么到处乱跑呢?害我好找。”

夜来想到嘉树就在不远处,开口要大叫哥哥。秦铮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不动声色地点了她哑穴,对无咎点点头,“抱歉,沈公子,我要带她走了。”

无咎挑起眉,“她是你们流花船的姑娘?”

“没错。”秦铮拿住夜来的麻穴,不过看来像是扶着她的样子。“对了,九月初六的菊花会,欢迎公子莅临,素馨也会出场。”

无咎看着他带走夜来,嘴角扬起一丝冷笑。“若耶夫人和秦大倌都是精明的人,竟没看出这姑娘的来历。”

沈约搓着下巴。“这姑娘气质清华,确实不像烟花女子,但我也看不出她的出身。”

“你没见她方才奔跑的样子?她学过神刀门的轻功‘一苇渡’,不过时间不长。而且,她把我认成了耶律嘉树,看得出她跟耶律嘉树的渊源很深。”

“神刀门的武功很少现于江湖,难怪流花船瞧不出来。武林中对神刀门武功有研究的,也只有公子您哪。”

“耶律嘉树和林裳一战的资料整理出来了吗?”

“整理出来了。”

“流花船的菊花会,你派个稳当的人去,不要暴露身份,不惜任何代价买下这姑娘。”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