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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海上明灯

有灯的地方,没有陆地,就有船。

这一点灯光的确是就是星星,救星!

大家用尽全力,向灯光划了过去,风虽已急,浪虽已大,但这时在他们眼中,却已算不得什么了。

灯光渐亮,渐近。

他们划得更快,渐渐已可听到船上的人声。

楚留香看了白猎一眼,沉声道:“一个人只要还没有死,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得忍耐 ——我总认为这是做人最基本的条件。”

英万里道:“不错,有句话楚香帅说的最好,人非但没有权杀死别人,也没有权杀死自己!”

船很大。船上每个人举止都很斯文,穿着都很干净,说话也都很客气。

楚留香一上了船,就觉得这条船很特别。

团为在他印象中,海上的水手们大多数都是粗鲁而肮脏的一在海上,淡水甚至比酒还珍贵,他们洗澡的机会自然不多。

暴风雨虽已将临,但船上每个人还是都很镇定、很沉着,对楚留香他们更是彬彬有礼。

无论谁都可看出他们必定受过很好的训练,从他们身上也可看出这条船的主人一定很了不起。

楚留香很快就证实了他的想法不错。

只不过这条船的主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些,是个很秀气,很斯文的少年,穿着虽华丽,但却不过火。甲板上飘扬着清韵的琴声。

楚留香他们远远就已从窗中看到少年本在抚琴。自从“无花”故世之后,楚留香己有很久没有听到过如此悦耳的琴声了。

但他们还未到舱门外,琴声便嘎然而止

这少年已站在门口含笑相迎。

他笑容温柔而亲切,但一双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萧索之意,向楚留香他们长长一揖,微笑着道:“佳客远来,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胡铁花本走在楚留香前面,但他却没有说话!

困为他知道楚留香平时说话虽也和他一样有点离谱,但遇着了斯文有札的人,也会说得很文皱皱的。

文皱皱的话,胡铁花并不是不会说,只不过懒得说而已。

楚留香果然也一揖到地,微笑着道:“劫难余生,承蒙搭救,能有一地容身,已是望外之喜,主人若再如此多礼,在下等就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少年再揖道:“不敢,能为诸君子略效棉薄,已属天幸,阁下若再如此多礼,在下也置身无地了。”

楚留香也再揖道:“方才得闻妙奏,如聆仙乐,只恨来得不巧,打扰了主人雅兴。”

少年笑道:“阁下如此说,想必也妙解音律,少时定当请教。”

胡铁花又累、又饿、又渴,眼角又膘着了舱内桌上摆着一壶酒,只恨不得早些进去,找张舒服的椅子坐下来,喝两杯。

但楚留香偏偏文皱皱的在那里说了一大堆客气话,他早就听得不耐烦了,此刻忍不住插口道,“妙极妙极,琴旁有酒,酒旁有琴,不但风雅极,也能早闻雅奏,实是不胜之喜。”

他心里想的明明是“早喝美酒”,嘴里却偏偏说“早闻雅奏”,说得居然也蛮斯文客气。

只可惜他的意思,别人还是听得出的。

楚留香忍不往笑道:“敝友不但妙解音律,品酒亦是名家……”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截口道:“实不相瞒,在下耳中虽然无琴,眼中却已有酒矣。”

少年也忍不住笑了,道:“闻弦歌岂能不知雅意?胡大侠固酒中之豪也,在下也早有耳闻。”

胡铁花刚想笑,又怔住,失声道:“你认得我?”

少年道:“恨未识荆。”

胡铁花道:“你怎知我姓胡?”

那少年淡淡笑道:“彩蝶双飞翼,花香动人间——能与楚香帅把臂而行的,若不是“蝴蝶花”胡大侠又是谁?”

楚留香也怔住了。

胡铁花道:“原来你认得的不是我,而是老——”

少年道:“香帅大名,早已仰慕,只恨始终缘吝一面而已。”

胡铁花愕然道:“你既也未见过他,又怎知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只是微笑着道:“风急浪大,海水动荡,诸位立足想必不稳,此船船舷离水约有两丈,若是一跃而上,落下时总难免要有足音。”

胡铁花道:“不错,若在陆上,一跃两丈倒也算不了什么,在水上就不同了。”

少年道:“但六位方才上船时,在下却只听到五位的足音,在水上一跃两丈,也能落地无声的,轻功之高,当世已无人能及。”

他笑了笑,接着道:“楚香帅轻功妙绝天下,已是不争之事……”

胡铁花抢着道:“但你又怎知那人就是他,他就是楚留香?”

少年笑道:“怒海孤舟,风雨将临,经此大难后,还能谈笑自若,潇洒如昔的,放眼天下,除了楚香帅又有几人?”

他转向楚留香,三揖道:“是以在下才敢冒认,但望香帅勿罪。”

胡铁花瞪着眼,说不出话来了。

这少年果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比他想象中还要高明得多。

酒,醇而美。

醇酒三杯已足解颐。

胡铁花五杯下肚,已觉得有些醺醺然了,话也多了起来——一个人又累又饿时,酒量本已要比平时差多的。

这时大家部已通过了姓名。只有英万里说的名字还是“公孙劫余”,做了几十年捕头的人,疑心病总是特别重些的。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见的盗贼比好人多,所以无论对任何人部带着三分提防之心,说的假话总是多。

少年笑道:“原来各位都是名人,大驾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

胡铁花抢着道:“若说像阁下这样的人,会是无名之辈,我第一个不信。”

英万里立刻也笑道:“在下正想请教主人尊姓。”

少年道:“敝姓原,草字随云。原来如此的原。”

胡铁花笑道:“这个姓倒少得很。”

英万里道:“却不知仙乡何处?”

原随云道:“关只。”

英万里目光闪动,道:“关中原氏,声望本隆,‘无争山庄’,更是渊源有自,可称武林第一世家,却不知原东园原老庄主和阁下怎样称呼?”

原随云道:“正是家父。”

这句话说出,大家全部怔住,就连楚留香面上都不禁露出惊愕之色,就好像听到了什么最惊人,最奇怪的事一样。

三百年前,原青谷建“无争山庄”于太原之西,这“无争”二字,却非他自取,而是天下武林豪杰的贺号。

只因当时天下,已无人要与他争一日之长短的了。

自此之后,“无争”名侠辈出,在江湖中也不知做出了多少件轰轰烈烈,令人侧目的大事!

英万里说的“武林第一世家”这六字,倒也不是恭维话。

近五十年来,“无争山庄”虽然已没有什么惊人之笔,但三百年来的余威仍在,武林中人提起“无争山庄”,还是尊敬得很。

当今的山庄主人原东园生性淡泊极少在江湖中露面,更从未与人交手,固然有人说他: “深藏不露,武功深不可测。”却也有人说他:“生来体弱,不能练武,只不过是个以文酒自娱的饮学才子而已……”

但无论怎么说,原老庄主在江湖中的地位仍极崇高,无论多大的纠纷,只要有原老庄主的一句话,就立可解决。

就连号称“第一剑客”的薛衣人,在他锋芒最露、最会惹事的时候,也未敢到“无争山庄”去一樱其锋。

原东园本有无后之恨,直到五十多岁的晚年,才得一子,他对儿子的宠爱之深、寄望之厚,自然是不必说了。

这位原少庄主也的确没有令人失望。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原随云少庄主是个“神童”,长成后更是文武双全,才高八斗而且温文尔雅,品性敦厚。

武林前辈们提起这位原少庄主来,嘴上虽然赞不绝口,心里却都在暗暗的同情、惋惜— —

只固他自从三岁时得了一场大病后,就已双目失明,是个瞎子!

原随云竟是个瞎子。

这一眼就认出了楚留香的人,竟是个瞎子?

大家全部怔了。

他们都是有眼睛的,而且目力都很好,但他们和他交谈这么久,非但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个瞎子,简直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他举止那么安详,走起路来又那么稳定,为人斟酒时,更从未溢出过一滴,别人的身份来历,他一眼就能看破。

又谁能想到他是个瞎子!

大家这才终于明白,他眼睛为什么看来总是那么空虚寂寞了。

惊叹之余,又不禁惋惜。

他人才是这么出众,长得又这么英秀,出身更是在武林第一世家,正是天之骄子,这一生本已无憾。但老天却偏偏要将他变成个瞎子。

难道天公也在妒人才?不随意看到人间有无缺无憾的男子。

胡铁花忍不住又喝了三杯酒下去。

他关心的时候固然要喝酒,不关心的时候更要多喝几杯。

原随云却淡淡一笑,说道:“各方佳客光临,在下方才却未曾远迎,各位现在想必已能恕在下失礼之罪了。”这虽然只不过是句客气的说话,却令人听得有些难受。

要回答这句话更难,大家都在等着让别人说。

胡铁花忽然道:“你方才判断的那些事,难道都是用耳朵听出来的?”

原随云道:“正是。”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原公子目力虽不便,但却比我们这些有耳朵的人还要强多了。”

这句话他分了三次才说完,只因说话间他又喝了三杯。

座上若有个他很讨厌的人,他固然非喝酒解气不可,座中若有个他真佩服的人,他也要喝两杯的。

英万里忽然也说话了,含笑道:“在下本觉九城名捕英万里耳力之聪。已非人能及,今日一见公子,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原随云道:“不敢,阁下莫非认得英老前辈?”

英万里居然能声色不动,道:“也不过只有数面之缘。”

原随云笑了笑,道:“英老前辈‘白衣神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下早已想请示教益,他日若有机缘,还得烦阁下引见。”

英万里目光闪动,缓缓道:“他日若有机缘,在下定当效劳。”

两人这一番对答,表面上看来仿佛并没有什么意思分徊还英万里在故弄玄虚,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已。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楚留香却觉得这番话里仿佛暗藏机锋,说话的两人也都别有居心。

只不过他们心里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楚留香一时间还未能猜透。

原随云话风一转,突然问道:“张三兄固乃水上之雄,香帅据说也久已浮宅海上,以两位之能,又怎会有些海难?”

张三和楚留香还没有说话,胡铁花已抢着道:“船若要沉,他两人又有什么法子?”

原随云道:“前两日海上并无风暴,各位的座船又怎会突然沉没?”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道:“我们若知道它是为什么沉的,也就不会让它沉了。”

这句话回答得实在很绝,说了和没有说几乎完全一样,除了胡铁花这种人,谁也说不出这种活。

原随云笑了,慢慢的点着头道:“不错,灾变之生,多出不意,本是谁都无法预测的。”

胡铁花忽又发现这人还有样好处——无论别人说什么,他好像都觉得很有道理。

船己开始摇荡。

风暴显然已将来临。

英万里突又问道:“原公子久居关中,怎会远来海上?”

原随云沉吟着,道:“对别人说,在下是动了游兴,想来此一览海天之壮阔,但在各位面前,在下又怎敢以谎言相欺?”

胡铁花抢着道:“原公子是位诚实君子,大家早已看出来了。”

原随云道:“不敢……只不过,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在下此行之目的,只怕也和各位一样。”

英万里动容道:“哦?原公子知道在下等要到哪里去么?”

原随云笑了笑,道:“这两天海上冠盖云集,群雄毕至,所去之处,也许都是同一个地方。”

英万里目光闪动,道:“是哪里?”

原随云笑道:“彼此心照不宣,阁下又何必定要在下说出来?”

胡铁花抢着道:“是不是那号称‘海上销会窝’的蝙蝠岛?”

原随云拊掌道:“毕竟还是胡大侠快人快语。”

胡铁花大喜道:“好极了,好极了……我们正好可以搭原公子的便船,那就省事多了。”

这人只要遇见他看得顺眼的人,肚子里就连半句也藏不住的。

张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先莫欢喜,原公子是否肯让我们同船而行,还不一定哩。”

胡铁花道:“我看原公子也是个好客的人,绝不会赶我们下船去的。”

原随云拊掌笑道:“在下与各位萍水相逢,不想竟能得交胡大侠这样的义气知己。”

他再次举杯,道:“请……各位请。”

这条船不但比海阔天的船大得多,船舱的陈设也更华丽。

原随云也比海阔天招待得更周到。

船舱里早已准备了干净的衣服,而且还有酒。

胡铁花倒在床上,叹了口气,道:“世家子毕竟是世家子,毕竟和别人不同。”

张三道:“有什么不同?难道他鼻子是长在耳朵上的?”

胡铁花道:“就算他没有鼻子,我也瞧着顺眼。你瞧人家,不但说话客气,对人有礼,而且又诚恳,又老实,至少比你强一百八十倍。”

张三冷笑道:“这就叫:王八瞧绿豆,对了眼。”

胡铁花摇着头,喃喃道:“这小子大概有毛病,说话就好像吃了辣椒炒狗屎似的,又冲又臭,也不知人家哪点惹了他。”

张三道:“他当然没有惹我,可是我却总觉得他有点讨厌。”

胡铁花跳了起来道:“讨厌?你说他讨厌?他哪点讨厌?”

张三道:“就凭他说话那种文皱皱、酸溜溜的样子,我就觉得讨厌,就觉得他说的并不是老实话。”

胡铁花瞪眼道:“人家什么地方骗了我们?你倒说说看!”

张三道:“我说不出来了。”

胡铁花眼睛瞪得就好像个鸡蛋,瞪了半天,突又笑了,摇着头笑道:“老臭虫,你看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而且病还很重。”

每次这两人斗嘴的时候,楚留香部会忽然变成个聋子。

这时他才笑了笑,道:“原公子的确有很多非人能及之处,若非微有缺陷,今日江湖中只怕已没有人能和他争一日之长短。”

胡铁花膘了张三一眼,冷笑道:“小子,你听见了没有?”

张三道:“我不是说他没本事,只不过说他热心得过了度,老实得也过了度。”

胡铁花道:“热心和老实又有什么不好?”

张三道:“好是好,只不过一过了度,就变成假的了。”

他不让胡铁花说话,抢着又道:“像他这种人,城府本极深,对陌生人本不该如此坦白的;何况,他此行本来就很机密。”

胡铁花大声叫道:“那是因为人家瞧得起我们,把我们当朋友,你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一样,既不懂好歹,也不分黑白。”

张三冷笑道:“至少我不会跟你一样,喝了人家几杯老酒,听了人家几句好话,就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五脏都掏出来给人了。”

胡铁花好像真的有点火了,道:“朋友之间,本就该以肺腑相见,肝胆相照;只有你这种小人,才会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

张三道:“你以为人家会拿你当朋友?交朋友可不是捡豆子,哪有这么容易。”

胡铁花道:“这就叫: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他自己刚学会这两句话,还生怕别人听不懂,又解释着道:“这句话就是说,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到头发都白了的时候,交情还是和刚见面时一样;有些人刚认识,就变成了知己。”

张三冷冷道:“想不到我们胡三爷真的越来越有学问了。”

胡铁花道:“何况,骗人总是有目的,人家为什么要骗我们?论家世、论身份、论名声,我们哪点能比得上人家?人家要贪图我们什么?”

张三道:“也许……他跟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有仇。”

胡铁花道:“他根本没有在江湖中混过,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得,会跟谁有仇?”

张三也开始摸鼻子了——这毛病就像是会传染的。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你就算把鼻子都揉破,这道理还是一样说不通的。老臭虫,你说对不对?”

楚留香笑道:“这条船倒很规矩,既没有秘道,也没有复壁,我已经查过了。”

胡铁花笑道:“这小子总算说了句良心话。”

张三道:“可是,有件事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胡铁花道:“什么事?”

张三道:“每条髂咐匣⒌摹!?

突听一人冷笑着道:“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无生的一对儿。”

船舷的门,是朝外开的。

门背后有个阴影。

这冷笑声正是从门后的阴影中发出来的。

金灵芝猝然转身,挥手,手里的空酒瓶箭一般打了出去。

阴影中也伸出只芋,只轻轻的一抄,就已将这只酒瓶接住。

星光之下看来,这只手也很白,五指纤纤,柔若无骨。

但手的动作却极快,也很巧妙。

胡铁花身形已展开,大鸟般扑了过去。

酒瓶飞回,直打他面门。

胡铁花挥拳,“波”的,瓶粉碎,他身形已穿过,扑向阴影。

阴影中也闪出了条人影。

胡铁花本可截住她的,但也不知为什么,他的人似乎突然怔住。

人影再一闪,已不见。

金灵芝赶过去,胡铁花还怔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的向前瞪着,目中充满了惊奇之色,就好像突然见到了鬼似的。

船稍后当值掌舵的水手,什么人也没有瞧见。

那人影到哪里去了?莫非躲入了船舱?

金灵芝转一圈,再折回。

胡铁花还是呆呆的怔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金灵芝忍不住道:“你看到那个人了,是不是?”

胡铁花道:“嗯。”

金灵芝道:“她是谁?”

胡铁花摇了摇头。

金灵芝道:“你一定认得她的,是不是?”

胡铁花道:“好像……”

他只说了两个字,文刻又改口,道:“我也没有看清。”

金灵芝瞪着他,良久良久,才淡淡道:“她说话的声音倒不难听,只可惜不是女人应该说的话。”

胡铁花道:“哦,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