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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思乡

铁还三这便前去寻方白帝辞行,而水色山庄的人推说方白帝还在水坝处善后,随后还要将凶犯缴送官府,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请他务必等庄主回来再说。

段行洲与铁还三商议之下,既然方白帝拿出曹操对付关羽的法子,推故不见,那么只有不辞而别一招可行了。这时天色已晚,两人乐得多呆一宿。次日一早,段行洲在院中等候,铁还三则去马厩牵回来时所乘的坐骑。

山中的春晨很有些清冷,稀薄的白雾在飞檐顶上盘旋,一重重院落远隔在烟水之中,不知其中的美姬是否在一晚的寂寞后刚刚入睡。铁还三登上树顶,俯瞰水色山庄,虽知所见不过十之三四,也已是窥视山庄布局的难得的机会。

山庄中渐渐有了些人声孤影,铁还三既然是不情不愿地不辞而别,当然不会顾忌有人看见,堂而皇之走入马厩,牵过自己的马,将鞍辔系好。这时瞥见苏漪的黑马也在厩中,喷了个响鼻,黑溜溜的大眼睛也望着铁还三,实在是神采动人。铁还三不禁弃了自己的马,走到黑马边上,轻轻抚摸它光滑的脊背。

“这马虽属上等,我却还有更好的。”

铁还三回首,见方白帝施施然从门前走入,身上的白衫和眼睛都蒙着微微的雾气。

铁还三摇头笑道:“再好的马也不成啦。我家小主人归心似箭,等不了贵庄的船了,今日便请辞……”

在他说话间,方白帝拍了拍手,便有人从马房里牵出两匹马来。铁还三的目光触及这两匹马时,忽然失了声。

若那黑马是人间的神骏,这两匹马可谓天河蛟龙——雪白的身子洒着金钱大小的红斑,鲜艳娇媚如同桃花扑于白浪,颈首弯折似啸龙之首,仿佛一辈子都在云中漫步,蹄下总有仙童燕雀托举盘旋,故而形状清细,只示人秀丽高贵之姿。

“是大宛马?”铁还三神魂颠倒,喃喃自语。

方白帝上前将缰绳交在铁还三的手中,柔声道:“你今日若不走,我们就骑马踏春去,如何?”

他走得很近,铁还三能看见他光洁的脸庞在晨雾中凝结的细小水珠,他的语声在铁还三听来就如这两匹骏马带着它们极媚的色泽挟桃花的香风奔袭而来,令他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不行。”点过头之后,铁还三才觉不妥,“小主人……”

“不过晚了一日,段兄那处我自会去说。”方白帝飘身上马,向铁还三微笑,“所谓宝马赠……”他眼波一转,“你不妨看看这马是否和你投缘,若你喜欢,送给你也没有什么。”

铁还三二话不说,不等方白帝眼睛眨定,已跃上马去。那匹桃花马等他坐稳,知道他是生人,故意扬起脖子嘶了一声,四蹄高举,昂首挺胸踏了一圈碎步,以示高贵健硕。铁还三喜笑颜开,叹道:“马如其主,与苏漪黑马的品格确有高下之分。”

方白帝笑了,看来甚至有一丝得意,双镫一夹马腹,那马腾身而出,几乎是一闪而至马厩门前。铁还三那马也是欢腾欲跃,却因未得骑手命令,只是不耐烦地原地踏着碎步。铁还三见它如此驯服,更是大喜,磕一磕镫子,紧随方白帝而去。

下了吊桥,两人也不局于水色山庄境内,只管沿小路往后山疾驰,桃花马步伐平稳,林间薄雾萦绕,令人疑是腾云驾雾。这一刻的畅快与清晨嫩草的气味一同充盈胸襟,总觉得那十万里水色山庄在此时也当顷刻飞渡。不觉间水汽更盛,铁还三一时失了方白帝踪影,那桃花马渐渐止蹄,原来眼前又是青池的碧波。方白帝坐骑在水波中徜徉而来,如落英涌在波澜之上。

“昨日一役,时机太过蹊跷,非但阿傩有些起疑,庄中更有人说你们是江湖上的仇家,抑或是朝廷的探子。”方白帝淡淡地叙述,好像说的是别人的家长里短。

铁还三故作不解,道:“小主人却道昨日那些人虽不一定是我们路上结下的仇家,但若因我们连累到山庄里的人,实在过意不去,还是就此告辞,免令山庄多生波折。”

方白帝道:“你家主人过虑了。那些匪寇旨在烧毁水坝,与段先生无关。昨日段先生遇袭,怕是因他同我一般身着白衣,被匪寇误认。那些匪寇武功甚高,好在段先生是不世出的高手,竟在两招内将敌人打发了,庄中诸人不明两位武功人品无不高贵,又助我退敌,岂会是庄上的仇家?”

铁还三微笑看着他道:“何以见得呢?”

“你胳膊上所刺的难道不是香雄国的文字么?”

铁还三怔了怔:“你认识香雄文?”

“西域雪山的香雄国有多篇他国佚失的经文,独以香雄文写就,我倒读过。”方白帝道,“五年前苏毗伐香雄,香雄向中原求救,中原皇帝未发一兵一卒,以致香雄灭国。香雄人分散流居各地,无时无刻不痛恨苏毗,对中原朝廷也多有怨意,你若是香雄人,决不会为中原朝廷所用。我又听说香雄王廷自古以来有一批出身高贵、心气高傲、武功高绝的宫廷卫士,将藏有武功秘笈的经文刺于身上,若你真是段先生之仆,那么能驱使你的主人,自然不屑与青池这小地方的匪寇为伍。说不定段先生还是香雄国王的后裔呢。”

铁还三似乎被人刺痛了心脏,眸子里也畏缩了一下,他默然半晌,慢慢策马走在柳丝里,手指因为握紧缰绳变得失血,看来和薄雾一样惨白,所以手背上迸出的青筋愈发显眼。而在方白帝看来,甚至有些刺目了。

他驱马走上前来,而铁还三似乎觉得他太靠近了,策马走开了几步,忽道:“除非是出身西域雪山诸国,否则何以去读供奉雪山之神的经文呢?原来庄主曾在西域雪山国度中居住。”

方白帝幽然叹道:“那还是我年少时了。”

不过两日,竟误打误撞探得方白帝原籍西域,若非提及了铁还三心中的隐痛,他定会暗喜不已。“西域雪山小国十五,不知庄主原住何国?”

“我无国无家。”方白帝将一声叹息转成了一声冷笑,“不然何以流落至中原青池?”

铁还三道:“流落二字用得过于不妥。流落江湖便能成就白帝城,人人都会抛却故里了。”

“故里……”方白帝仰面,回忆心中梦牵魂萦的雪山,“你离开故国多久了?七年?还记得那雪山么?”

“日日夜夜看着她时,竟不觉其美,而今想来,日出的时候,她是沥血般鲜红的。”铁还三道。

方白帝便从鲜红双唇间深深吸了口气:“日暮的时候,她却是美人眼眸般的深紫色。”

“而当永恒的晴天笼罩其上时,那白色的顶峰似乎也映成天空的深远。”铁还三道,“老人们告诉我,如果人们以火一般的热烈爱着她,那她终有一天也会燃烧的。人们告诉我,她是天地间的镜子,白云倒影出羊群,草原映衬成蓝天,山风便回荡成神女的歌声。”

他又记起蓝天下总有召唤诸神庇佑的香雄五彩的旗帜绵延里许,噼噼啪啪在风中飞卷,拍得脆响。那时满眼满耳都是旗帜的颜色、旗帜的声音,纷繁迷人。

铁还三摇了摇头,想摆脱这刻记忆,却见方白帝抬起袖子,拭着眼角。

铁还三从怀中摸出帕子,上前递给方白帝,“头发都湿了。”他说。

方白帝的发梢和睫毛上都结着迷蒙的水珠,他接过帕子,擦去的不知是春雾还是泪水。

“却把你的帕子弄脏了。”方白帝歉然笑着。

铁还三笑道:“原本想唱支香雄的歌儿,只怕你不高兴,算了。”

“那些歌儿天天都盘旋在我心里,时时刻刻都在唱,没什么不高兴的。”

铁还三见方白帝说了不少话,借机又问:“既然你无国无家,没有什么牵挂,既思念故土,为什么不回去呢?”

方白帝道:“人有多少是自在的呢?无国无家无牵挂,未必就能自主行事。有家之人无论去了什么地方,终有归宿之地;无国无家之人总怕去了哪里,再也没有离开的那一天。”

有人怕离去,有人惧停留——铁还三觉得世人种种实在太过幻妙,原先看惯了的世情百态在方白帝淡淡的悲怆之前,也变得面目全非。

忽有人在高岗上唱起歌来,纵情的嗓音令铁还三想起多年前带着草原的香味和雪山反射的阳光扑到自己身上的山风——山风便回荡成神女的歌声——他微微有点领悟,望着方白帝,方白帝也正看着他的眼睛,闪动着波澜的眸子里,透出些曲折的叹息。

薄雾终在这清风般的歌声中散开,苏漪抚着马鬃,远远望着方白帝和铁还三并骑在水边驻足。孤单的马蹄声在林中徘徊了一阵,又向她这边走来。苏漪回首,看见段行洲百无聊赖拿马鞭在空中转着圈。

“快来看。”她忙向段行洲招手,指着方白帝与铁还三两人。

段行洲见她不打招呼,也省得去想她的名字回礼,因此点头微笑。

苏漪讶然道:“方哥哥怕是要将三姑娘留在这里了呢,你还笑?”

段行洲往湖边望去,见铁还三与方白帝还在不住说话,忽地想起铁还三应是自己宠爱的丫头,与方白帝孤男寡女一处说话,自己理当生气。现在要装出勃然大怒的样子已然晚了,他只得淡淡笑了一声,道:“这也不是方白帝作得了主的。”

“娶的也不少了,还要惦记别人的丫头。”苏漪道,“你不管,我可要管啦。”

段行洲听她语声凶恶,回头见她一脸厉色,不由讶然道:“你怎么管?”

“方哥哥是我丈夫,我能把他怎么样?不过你那个小丫头么,若再缠着他,我可对她不客气。”

段行洲笑道:“我那丫头知书达理,怎会缠着你家庄主?”

苏漪道:“昨日里一提方哥哥,她便目中生光,只怕是动了春心呢!”

段行洲想耻笑她不知羞耻,却见她紧紧握着马鞭,身子不住颤抖,实在不敢惹她,只得言不由衷地道:“你倒想得深远得很啊。”

苏漪道:“只有你这样的,才会被人当成傻子。回去告诉你那个小丫头,守些本分吧。”

“这从何说起啊?”段行洲替铁还三觉得冤屈,看着她策马飞驰而去,对着她的背影高声大叫,又怕她这便去找铁还三的麻烦,忙催动马匹,追了下去。不料眼前忽地一条黑乎乎人影闪出,犹如路中间突起了一座高峰,那坐骑受惊,扬起蹄来就嘶,段行洲措手不及,眼看就要被掀下马去,路中间那人却伸出臂膀来,一把拉住缰绳,硬生生将这马儿按回地上。

“咚!”那人也不等段行洲惊魂稍定,便双膝跪地,乒乒乓乓叩了一串响头,段行洲“请起”二字还未出口,他便跳起身来,山行平川般地呼啸而去。段行洲正在目瞪口呆,王迟一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作揖道:“阿傩来给段先生赔礼。段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万请在庄中多留几日。”

这等负荆请罪从所未见,段行洲竟忘了当如何言语,而王迟只道他答允了,喜不自抑,向方白帝报喜去了。

之后几日,方白帝每日都邀段行洲与铁还三在山庄周边跑马取乐,当然正中段行洲与铁还三下怀,两人一边游览,一边暗记庄中道路,夜晚绘制成图,再缝入油纸中,趁一日出庄玩乐,便依周用之计于井边取水饮用之际将地图投入井中,自有刑部的坐探取回。

水色山庄的人尚浑然不觉,方白帝知铁还三爱桃花马飞驰之态,总与铁还三催动两匹神骏撒开四蹄,不消眨眼的工夫便将段行洲扔在后面,只有柯黛耐着性子,收紧了缰绳陪着段行洲的驽马慢悠悠逛荡。柯黛不住问及段行洲的门派出身,段行洲便也老实不客气地向她打探修筑运河的银款来源,这两人拐弯抹角两三日,都不得要领。

待问累了,抬头透一口气,方白帝与铁还三便在眼前一片烟水聚散似的飘过,仅仅一瞬间,也能看清他们脸上春日般柔和的微笑,相互辉映出无限光彩来。柯黛这时候就会像打心眼里高兴似的,露出会心的笑容。段行洲看看柯黛,再看看方白帝和铁还三,觉得仿佛有个秘密,天下人都知道,只有自己蒙在鼓里。

“方夫人。”段行洲原还在苦恼想不起柯黛的名字,后来找到这么得体的称呼觉得甚是高兴,继而想到方白帝的姬妾都可以这个称呼一语蔽之,更是喜出望外,因此每当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就不由颔首微笑。

“段先生。”柯黛聆听段行洲垂询之前总要在马上将原已十分端正挺拔的身子再坐正、挺直,微微侧首致礼,看来端庄恭谨,颇有贵妇神采,以致拿礼教极严的世家大户出身的姑娘来称呼她,似乎还嫌低微了些。

段行洲道:“小婢三儿流连忘返,打扰庄主清静,甚是不妥。还请方夫人敦促庄主,快将船只备下,我们主仆可以快些西去。”

柯黛笑道:“段先生定是觉得我不贤惠,看不得庄主高兴,想逼着三姑娘走呢。”

“岂敢。”段行洲嘴上这么说,却盯着柯黛看,一脸“你说得不错”的神气。

柯黛料他心里所想,忙道:“庄主娶的都是中原草莽女儿,相貌虽美,无奈没有庄主喜欢的神髓。像三姑娘这样故乡的佳丽,实是少见,庄主觉得遇上了红颜知己,多有亲近之意,而三姑娘也是落落大方,更是可人。这些年来,我少见庄主如此开怀,高兴还来不及,岂会上前滋扰。三姑娘于先生,不过是婢女,于我家庄主,却是知己,君子成人之美,段先生不如将三姑娘送给我家庄主吧。”

段行洲摇头道:“不好不好。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爱。方夫人太过勉强人了。”

柯黛却笑出了声,道:“你们主仆严守礼教,从未有肌肤之亲,段先生未必爱三姑娘,庄主自也谈不上夺人所爱。”

段行洲知水色山庄日日夜夜都有人监视,也不以为忤,但事关铁还三终身大事,无论如何都须分辩,此时小道上远远马蹄声响,柯黛忽地一凛,站直了身子向那处眺望,见骑手不往此处来,才恹恹地坐回鞍上。

这一两天来,柯黛愈显魂不守舍,有时在人视线之外,总悄悄地焦躁绞着马鞭。转眼将近傍晚,火烧西天之时,众人正要转回水色山庄,迎面却见王迟驾一乘快马飞驰而来。柯黛老远就看见了他脸上勃勃的喜色,一股嫣红顿时从她双颊上涌了出来,那饱满的双唇更是忽地变成浓郁的玫红,几欲飘出动情的馨香。

段行洲与柯黛提马闪出路来,王迟只向着柯黛点了点头,未曾停留,奔马直到方白帝面前才使劲勒住缰绳,见铁还三也在方白帝跟前,一时怔了怔,竟忘了要说什么,看着铁还三微笑。

方白帝干咳了一声,王迟才回过神来,抱拳对方白帝道:“庄主,小人有要事禀告。”

铁还三忙识趣地道了声失陪,催马会同段行洲。这时柯黛已经弃了段行洲,也围着王迟,听他禀告。不刻王迟几句话说完,柯黛笑着,却蹙眉坐立难安,方白帝看了她两眼,似乎取笑了她两句,柯黛便伸出拳头来在方白帝身上捶了几下,喜色呼之欲出,比平时看来更是娇媚。

段行洲忍不住道:“他们这是在商量什么?”

铁还三隐约听到王迟说了一句“已进了督州地界”,想了想道:“柯黛这几日一直魂不守舍,大概等着什么惦记的人。看这情形,这位要紧人物就快进水色山庄了。”果见柯黛已拨转马头,不及打招呼,便从这两人身边一掠而过,带起的风把这两人的发鬓吹得散乱。铁还三抬手拢了拢头发,王迟远远看着他,有点儿呆了。

“啪。”只见方白帝抬手对准王迟就是一鞭子,抽得他手臂上的衣服也碎了,鞭声老远都听得见。王迟滚下马来,匍匐在方白帝马前听他训斥,一会儿自铁还三跟前走过时,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

段行洲讶然道:“怎么好好的说笑,一会儿就打起人来了?”

铁还三不作一语,倒有人在林子里冷笑:“自是因为我们庄主看重三姑娘,别人眼神稍往三姑娘身上扫一扫,他就不高兴了。”

听这口气便知是苏漪,果见那黑马在林中倘佯,若隐若现地远去了。

铁还三道:“这苏大小姐遭方白帝冷落至今,却就是执拗,天天在左右张望,也难为她。”

段行洲道:“这苏大小姐整日里要找你的麻烦,你倒替她叹了声气,难不成你竟转了性不成?”

铁还三微微展颜一笑,岔开话头道:“你看方白帝与柯黛,俨然是大贵胄的气派,阿傩、王迟等人竟容他们随意打骂,好比家奴的身份。方白帝提起他少时居于西域,莫不是外国的贵族?”

段行洲变色道:“难道是外敌潜入中原,想坏我们江山?”

“朝廷边境严实,稍有动静刑部就能知晓,若当真如此,刑部早就能查得清楚,况水色山庄中几员办事的大将均是中原人,饮食举止上不沾半点西域习俗,不似与西域贵族为奴的样子。”

段行洲道:“若非外敌妄想毁坏中原社稷,何以惊动那个、那个……人跑到酒肆中抛头露面,与我们打架呢?”

铁还三冷笑道:“你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以我之见,就算天塌下来,那人也不当跑到酒肆中去。几个西域人能成什么气候?只要我们坐实了他们的身份,自有刑部连同督州屯兵围剿,何以那个人跑出宫来亲自过问?如今要紧的,正当查明柯黛的客人是何许人也。若知方白帝、柯黛等人与什么人交往,便能猜测他们所图。不如我今晚就去柯黛院中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