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剑·蝴蝶 (西门吹雪同人)

作者:转载发布时间:2011-03-06

花·剑·蝴蝶

——谨以此文,纪念古龙先生逝世二十周年 

 

西门吹雪四十岁。 

杯中有酒,膝头横剑,白衣胜雪。 

他坐在用青藤编成的软椅上,看着杯中的酒和花。 

五瓣梅花漂在杯里,只在缝隙里露出一点浅碧色的酒痕。酒香与花香混和,还没喝就让人醉了。 

梅花不是他放进去的,而是自己飘进来的。 

他本就坐在梅花树下。 

他本就已坐了很久。 

江湖里说起西门吹雪,不论是最粗俗狂妄的人还是最温文最和善的人,都要带着三分的仰慕,三分的畏惧,三分的鄙薄。 

仿佛他们说的不是人,而是神。 

又仿佛他们说的不是神,而是一个疯子。 

一剑如虹,取高手首级如探囊取物。 

白衣如画,飘然来去如不食人间烟火。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对于剑与杀人,仿佛有着宗教般的虔诚。 

他要杀一个人时候,他会斋戒三天,沐浴更衣而后拔剑。吹血。 

因为他认为杀人是一件很神圣的事。 

你若被他看见你用剑偷袭人,或者你的剑法太差,他就会折断你的剑,砍断你的手。 

因为他认为剑是一种很高贵的兵器,不容亵渎。 

他抛妻弃子,独自一人闭门谢客,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因为尘俗的一切都像蛛网,会影响他对剑法的勘悟。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仇人都没有,除了“剑”之外,他在这个世界已一无所有。 

这样一个人,白衣如雪,心冷如雪。 

也必然寂寞如雪。 

如果不寂寞,谁会在大好的时光里,端杯枯坐? 

你有没有尝试过寂寞? 

那种天大地大,你却渺小如尘芥的寂寞。 

剑在动。 

剑长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这时微微颤动,仿佛久别情人的手指。 

西门吹雪睁开眼来,就听到有人敲门。 

“咚咚咚” 

万梅山庄的门当然不像一般大户人家防贼的朱漆大门那样厚。可是再怎么说,一扇门的基本功能也该包括门后有门闩,门闩拴上后,外边的人没有办法拉开。 

可是现在这个人敲门,每敲一下,西门吹雪栓好的门闩就会滑开一截,那个人敲了三下,门闩就已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彻底拉开。 

“吱哑”一声,大门洞开。六个人走了进来。 

第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脸上戴着笑嘻嘻的表情,好像刚才刚捡了个大元宝。 

其实那也不是表情,而是一副面具罢了。 

一副白底红线的面具,五官虽然生动,但却简单得只有几条线的勾勒。 

这个人身材矮小,进来四处看了看,就来到一株梅树下,道:“不错不错,我看这里可以。” 

他的背后竟然背着一卷毯子,这时解下来展开,竟有方圆七步那么大。毯子艳红如火,密经细纬绒毛蓬松,竟是波斯的极品。人坐在上边,即使毯子下是积雪冻土,也不会感到一点凉意。 

毯子刚刚铺好,第二个人就已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 

他的面具就是生气的表情,他的人似乎也真的生气了。大步走进院子,把头顶上顶着的一张八仙桌往毯子上一墩,怒道:“不是刚才说好,我扛一半你扛一半的吗?” 

那张桌子红木雕刻,看起来又结实又好看,用起来一定很舒服,扛起来可不一定轻松。 

那个笑脸的被他揪着乱晃,正在拉扯,忽然有人叹息道:“你们就别吵了好不好?” 

第三个戴着哀脸面具的人进来,将喜脸怒脸两个撞开,来到八仙桌旁,将自己手里的食盒放下,一碟一碟的小菜点心摆好。香味弥漫,竟有京城蔡仙居的火烧炒肝,湖州卧云楼的粽子、一品玉带糕、广东福记虾饺、甚至还有塞北新打的奶皮子…… 

一样接着一样,多得连这个哀面人都要继续叹气:“这么多……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第四个人哈哈大笑着从后边转出来。不过他不像人,而像酒。 

八坛酒。 

左手一放,三坛酒,右手一放,三坛酒,头一低头上顶着的一坛也落了地,最后把脖子上吊着的一坛也摘下来,这才露出本身的人模样。 

他的脸上当然也带着乐脸的面具,嘴角咧得都快到耳根了。 

这几个人闯进别人家里,摆酒设宴,竟像是来踏雪寻梅,赏景野餐来的。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着他们作态。 

他并没有生气,这几个人和他的门的作为虽然无理,但并不值得他生气。 

事实上近年来他其实已忘了什么是生气。 

要想成为剑神,就要像剑一样冷酷锋利,一切不必要的感情,全都应该抛开。 

所以西门吹雪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几个人忙活,只不过他在看着几个人的时候,眼神更像是在看死人。 

——虽然他正式杀人要沐浴更衣,但如果有人突然凑过来找死的话,他也可以随时满足。 

更何况他已看出,这几个人虽然看起来疯颠,但却都是神华内敛少有的高手。也许每一个都和三年前的他差不多。 

——现在的他呢? 

西门吹雪却不知道。 

因为三年来,他已再没有遇到值得他一战的对手,因此他的剑法境界,竟也无从判断。 

一个人的本领如何,可以自己判断,可以别人判断,可是最准确的方法,还是看他有什么样的对手。 

因为一个人的对手是值得他拼尽全力去对抗的人。 

所以两个能力相差太远的人,根本不可能成为对手。 

就像蚂蚁与大象,老虎与叭儿狗,他们或许可以结仇,或许可能成为敌人,但却绝不可能成为对手。 

西门吹雪已准备站起来。 

他已迫不及待的想要将这四人刺杀于自己的剑下。 

他的左手已搭上剑鞘。 

天下无双的利器,只要一出鞘,就要见血! 

他的眼神渐已狂热,这种压抑不住的期望,竟如他年轻时刚刚相遇孙秀青时一样。 

孙秀青就是他曾经的妻子。 

唯一一个几乎将他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剑神,还原成一个普通但是幸福的男人的人。 

他怎么会突然想起孙秀青的? 

突然间,西门吹雪的一切动作都已停顿,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然后他又看到一个人。 

两个他绝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竟能亲眼见到的两个人。

孙秀青跨进万梅山庄。 

她年华已逝,已过了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年龄,可是岁月也在她身上沉淀下来更多的气度。现在她在人的扶持下款步走来,雍容大方,气韵流转,却无疑比她年轻时更有魅力。 

西门吹雪一见到她,就已愣住。 

他才难得想到她一次,她就居然出现了。 

当日为了练剑,他对她日渐冷落,直到孙秀青黯然离去。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相见,可是这时她竟然又回来了。 

而且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还有一个男人。 

一个白衣长剑,脸色苍白,眼如剑锋般锋利,身子如标枪一般挺直的男人。 

西门吹雪一眼看上去,就觉得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仔细一看,却顿时呆住。 

因为那个人竟然就是—— 

西门吹雪。 

在西门吹雪眼前,走进万梅山庄的第五个和第六个人,竟然就是西门吹雪和孙秀青夫妇! 

“啪”的一声,西门吹雪手里的瓷杯已跌落地上,碎成无数片。 

镇定如神的人,也已惊惶失措。 

那个西门吹雪扶着孙秀青的手臂,看起来就像一对患难与共久经风雨的老夫妻,听到酒杯落地的声音,回过头来向西门吹雪看了一眼,眼中仿佛是比剑锋还要冷的讥诮。 

“慢点。小心脚底下。”他扶着孙秀青走下门阶,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两个的感情有多好。 

西门吹雪的脸色已苍白得几乎透明,嘎声道:“你……你是谁?” 

那个西门吹雪冷笑道:“我是谁?你已忘了我是谁!” 

他的手揽住孙秀青的肩膀,道,“你说我是谁?我不就是——西门吹雪……” 

“仓”的一声,西门吹雪已拔剑! 

那个西门吹雪冷冷的放开了孙秀青,来到西门吹雪的剑前,仰起头来,将咽喉抵在他的剑尖上,道:“你要杀我?来,你杀了我!” 

他的眼里嘲笑之意更盛:“可是你知道你已不再是西门吹雪。因为除了你的剑,没有人能证明你是西门吹雪。可是现在,我有西门吹雪的妻子可以证明我是西门吹雪!” 

他慢慢的向后退去,伸手在脖子上一抹,大拇指上已有了血渍。 

“你的手在抖?现在,连你的剑也不能证明你是西门吹雪了。” 

西门吹雪的手怎么可以抖? 

剑神的剑怎么可以抖? 

他的已退回到孙秀青的身边,淡然道:“现在,请你滚出西门吹雪的万梅山庄!” 

西门吹雪几乎已拿不住手中剑,白衣如风中杨柳簌簌抖动。这种羞辱已非常人所能忍受! 

剑光如电!他已决心这就将那个冒牌货刺杀于当场! 

可是突然间电光停顿,因为在那个西门吹雪的身前,已挡了另一个人。剑气已撩起她的额发,可是她仍然坚定。 

孙秀青。 

当然是孙秀青。 

“我有西门吹雪的妻子可以证明我是西门吹雪!”那个西门吹雪的话仿佛又一次响在西门吹雪的耳边。 

西门吹雪几乎怀疑自己见了鬼。 

他虽然有负于孙秀青,但是毕竟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他们之间的疏远,只不过因为西门吹雪注定要将一生奉献给剑而已。而孙秀青当日离开的时候,两个人也算得上是好聚好散,心中也仍然有一份情谊。 

——那种情谊虽不是爱情,也不是友情,但却无疑比爱情和友情来得更无私,更纯洁。 

可是现在孙秀青不仅带着男人来到他的面前亲热,更袒护着那个人来谋取万梅山庄。可偏偏,那个男人还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西门吹雪嘴里苦得几乎要呕吐。 

他把剑一寸寸的收回,冷冷的望向孙秀青。 

“这是你的主意?这是你想要的?好!我给你!我都给你!” 

“叮”的一声,长剑寸断。 

这柄追随他十几年,无往而不利的剑,因为这一次的出鞘,已蒙受了耻辱。这种耻辱正如人一样,只有刚烈的死亡,才能洗刷干净。 

不管是别人的死亡,还是自己的死亡。 

剑折了,人呢? 

那个西门吹雪仿佛已露出一点笑意。 

西门吹雪握着空空的拳头,穿过孙秀青和那个西门吹雪,一步一步向庄外走去。 

他的脚步沉重而飘忽,没有剑的时候,他似乎连路都不会走了。 

你要找陆小凤的时候,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他。 

司空摘星说有时候陆小凤就像一只臭虫一样,你明知道他在床上,可你就是找不到。 

很有道理。 

可是你若是不想见他的时候,可能他突然就从天上掉下来砸到你的头上了。 

就像你找不到的臭虫,你不想被他咬,可是他一定会准时出来,狠狠的咬你两个包。 

也很有道理。 

西门吹雪正在茶寮里坐着,忽然看到有一个人走来了。 

那个人嘴上留着两撇胡子,修剪得很整齐,好像眉毛一样,看上去岁数也不是很小了。可是一双眼睛却还是年轻人的,又亮又不老实,一路走来,已不知有多少大姑娘被他看得红着脸逃走。 

西门吹雪不是女人,也从来不怕任何人,可是这时瞄到他,却连忙低下头,巴望着这个人看不到他。 

虽然人们都说他没有朋友,但他其实还是有那么两三个朋友的。 

他现在这副样子,实在不想被朋友看到。 

可是他这身白衣服实在太显眼了,那个脸上长了四条眉毛的人一眼看到,就直冲冲的朝他走来。来到他的桌前,从左往右绕了一圈,又从右往左绕了一圈,这才在他的对面坐下,敲敲桌子,道:“我是陆小凤,我认不认识你?” 

西门吹雪道:“不认识。” 

四条眉毛的陆小凤道:“你是不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道:“我是。”无论他有多么落魄,他还是不能丢弃自己的名字和尊严。 

不过他马上补充:“你能不能装作没看到我?” 

陆小凤同情的看着他:“你以为你躲起来我就找不到你了吗?没有用的。像你这样出色的男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就好像在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那么鲜明、出众。你那忧郁的眼神,吃不饱的脸色,晦气的白衣服,还有神乎其技的剑法,都出卖了你……” 

说到这里突然发现西门吹雪身上不对,道:“你的剑呢?” 

西门吹雪道:“断了。” 

陆小凤跳起来,听到这个消息似乎比听说花满楼睁开了眼还要吃惊,道:“断了?怎么会断的?谁弄断的?” 

西门吹雪道:“我。” 

陆小凤呆了一下,重又坐下来,道:“当然是你,怎么会不是你。我早就知道,西门吹雪的剑当然只有西门吹雪才能折断。” 

西门吹雪一愣,脸色又有些苍白。 

陆小凤看着他,突然一笑,道:“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能遇到什么麻烦。” 

陆小凤皱着眉毛,道:“你帮过我很多次。” 

西门吹雪摇头道:“我没有免费帮过你。” 

陆小凤摸着自己嘴上的眉毛,笑道:“是啊,我的胡子价值连城,你的万梅山庄一定是由此置办起来!” 

西门吹雪道:“所以你不必谢我。” 

陆小凤怪无奈的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我记得你说我,你的朋友连上我也不过两三个。” 

西门吹雪道:“如果你再罗嗦,我看我的朋友又会少一个。” 

陆小凤叹息一声,道:“老实和尚说,好心没好报——他说的果然又是实话。” 

西门吹雪的脸上虽然还是冷冰冰的,眼里却已有了些温暖,道:“你若是我的朋友,你就该相信,无论什么样的麻烦,我都能够解决。” 

陆小凤的眼睛也亮了:“你确定?” 

西门吹雪傲然道:“我确定!” 

他当然确定! 

因为他就是西门吹雪!因为他还有这样关心他的好朋友!孙秀青虽然背弃了他,但是陆小凤却是永远都站在他这边的。 

陆小凤终于离开,又去继续他的冒险。临行时却留下一张银票给西门吹雪,他已看出西门吹雪因为走的急,囊中羞涩,这些天来已吃了不少苦。 

西门吹雪于是在本地最好的客栈,洗了澡,换上新衣服,又打好了一柄剑,雇了辆双驾的马车,望万梅山庄疾驰而去。 

现在,既然已经有了陆小凤的支持,他怎么还会怕那个冒牌货。 

那个人和他实在太像了,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那四个蒙面人,他们到底是谁? 

云游的浪子回到家中,希望看到的是怎样的情景? 

爹娘责备而疼爱的眼神? 

妻子的准备好的热气腾腾的饭菜? 

小儿女的欢呼雀跃? 

最起码,那应该是一件屋子,可以破烂,可以穷困,但是一定温暖而安全。 

可是西门吹雪看到自己的家,却只是一片废墟。 

大火化成的瓦砾上,余烟还未散尽,焦黑的大地上,已炭化的梅树桩在风声里发出爆裂声碎开。万梅山庄是他们从他的手上抢过去的,可是为什么他们又毫不怜惜的把它付之一炬? 

梅花本来正是开得绚烂的时候。 

西门吹雪握紧剑。 

他已愤怒。 

他已决心绝不轻恕这些戏弄他,烧毁梅花的人。 

即使孙秀青本是他永不想再伤害的人。 

可是孙秀青在哪? 

西门吹雪不是陆小凤。陆小凤经常会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所以他已学会了观察和追踪。西门吹雪却从来都是与人约战的。 

如果说到追踪的话,大概还只有幽灵山庄一役,他去追杀陆小凤。 

所以西门吹雪的追踪术实在算不得好。 

不过幸好,这次的线索不需要很高明的追踪术就能发现。 

“欲寻西门吹雪,西去昆仑之巅。” 

斗大的字,刻在入庄的石板路上。 

这个留言当然是留给西门吹雪的,所以留言里的“西门吹雪”,指的就是那个冒牌的西门吹雪。 

他们似乎时时不忘的刺激一下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将那两行字削去,转过身将万梅山庄抛在脑后。 

马车驰向昆仑山。 

他的剑一旦认定目标,就不会停下。 

他的人一旦认定目标,就不会回头。 

半年后,昆仑山下那姆卡镇。 

西门吹雪牵马走在镇上,半年奔波,他的白衣已不像当初在家时那么一尘不染,可是他的脊背仍然挺直,眼神仍然明亮,整个人就像一把刚刚淬砺过的剑。 

“西上昆仑之巅”,他已来到中原到昆仑山必经的第一个重镇,可是接下来要怎么走?昆仑山绵亘万里,如何去找孙秀青和那个冒牌货? 

西门吹雪没有办法,可是他相信,他们将他千里迢迢的引到这里,绝不会让他徒劳往返的。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小孩朝着西门吹雪跑来。 

那个孩子头发乱蓬蓬的,脸给太阳晒得黑里透红,斜穿着一件羊皮袍子跑过来,先拿袖子擦一下鼻涕,然后才问:“你是不是找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一愣,道:“不是。” 

那个孩子上下打量他一番,道:“怎么会不是你?那个人说的穿一件白衣服,又不会笑的人就是找西门吹雪的人啊。” 

西门吹雪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因为我就是西门吹雪。” 

那个孩子愣住。 

“你就是西门吹雪?”他大叫道,“你不在图马洪镇带着,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跑到这里来,以后来找你的人,我怎么好告诉他你在图马洪镇,我怎么跟他赚钱!” 

他说得又急又快,西门吹雪却忽然明白了,道:“你说西门吹雪在哪?是谁告诉你的?是不是一个很漂亮的阿姨?” 

难道是这孙秀青留给他的线索? 

那孩子摇头道:“不是,是一个戴笑脸面具的人告诉我的。谁知道你却跑到这儿来了!”他气鼓鼓的说着,甩着袖子就想走。 

西门吹雪连忙道:“等等!那个消息就是留给我的!那个人说西门吹雪在哪?” 

那孩子摇头道:“你不是就西门吹雪么?你现在呆的镇子叫那姆卡镇。” 

西门吹雪道:“我在找另一个西门吹雪,那个西门吹雪在哪?” 

那孩子愣了一下,突然笑的前仰后合,好像肚子都疼了:“你就是西门吹雪,你又要找另一个西门吹雪!西门吹雪在找西门吹雪!我知道了,你是个傻瓜!” 

“傻瓜傻瓜爬墙,偷看别人洞房,扑通一声跌进烂泥塘!”他一蹦一跳的跑开,跑出老远,回过头来看见西门吹雪还在发呆,不由得又笑得几乎喘不过起来。 

“喂!傻瓜!另一个你在图马洪镇!沿着条石板街一直走,走到岔路望左转。你的马快的话,今天晚上就能在那过夜啦!” 

这孩子的嘴虽然快了点,但毕竟心肠还是好的。 

“客官找西门吹雪么?” 

“不,我就是西门吹雪。但是请告诉我在哪能找到西门吹雪。” 

“客官,别拿小的开心了。” 

“告诉我,该往哪走?” 

“……去贡卡镇吧。” 

“你找西门吹雪么?” 

“……他在哪?” 

“去子瓦达看看吧。” 

“你找西门吹雪么?” 

“是的。” 

“他让你去奥克楚。” 

“有谁见过一个自称西门吹雪的人?” 

“小的见过!差点忘了……他让客官您去泊尺如熙。” 

“谁见过西门吹雪……谁见过西门吹雪?” 

“他说他在黑石坳等你。” 

西门吹雪站在黑石坳的入口。 

他已经满面风尘。 

原本洁白如雪的长袍已变成一袭灰衣,原本凌厉的眼神也因为太长时间的寻找而变得犹豫漂移。 

漫长的寻找中,有时候当他自己问出“谁见过西门吹雪”的时候,他自己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在找西门吹雪。 

那么他是谁? 

他是西门吹雪。 

那么他在找的人是谁? 

那个人和他长的一模一样。 

那个人抱着他的妻子。 

那个人拥有万梅山庄—— 

那个人,他是谁。 

寻找那个人的我—— 

又是谁? 

孙秀青和那个西门吹雪仿佛在和他玩一个荒谬的游戏,渐渐的将他引向蒙昧的荒野。 

黑石坳里一片沉沉黑色,黑色的巨岩犬牙交错,直指苍穹。 

地上砾石散布,杳无人烟。 

背阴处有几乎是终年不溶的雪,四季不散的浓雾,日夜常在云烟,让人望而生寒。 

可是这时候,却有一个人在鼓掌。 

“我还以为以西门吹雪的骄傲,是无论如何不会像只抢屎狗似的追到这里来的,可是你居然来了。”这个人言语粗俗,脸上还带着一张白纸剪出眼睛的面具。 

西门吹雪听着,忽然有些激动。 

这已是一年多来,第一次有人叫他的名字,听来竟有些陌生。 

那个人道:“你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还在外边站着。里边大伙儿已经等你好些天了,来来来,请钻狗洞!” 

一躬身,居然真的从他身后的一个只有半人来高的洞里钻了进去。 

西门吹雪走过来,道:“你叫这个洞是‘狗洞’?” 

那个人在里边仰面笑道:“你没有听错。” 

西门吹雪道:“你刚刚钻进这个洞?” 

那个人笑道:“你也没有看错。” 

西门吹雪道:“那你是什么?” 

那个人大笑道:“我是龙啊!”他居然还有解释,“在我钻的时候,这个洞叫做‘龙门’,我钻一次,就是跃了一次龙门,多有口采。” 

西门吹雪道:“这个洞在我钻的时候就叫‘狗洞’,在你钻的时候就是‘龙门’,名字虽然不同,洞却是同一个洞,你觉得这个事情很有趣?” 

那个人笑道:“很有趣!洞虽然是同一个洞,但名字却有不同。如果你不知道两个名字的区别,钻过洞后,你仍是你,我仍是我。但是现在你却问清了这两个名字的区别,所以钻过洞后,你会觉得我仍是我,你却不是你了!” 

他的话里似乎很无聊,可是又似乎很有道理。 

人们的心理本来就是这样微妙的。 

这么大的山谷里,一个这样低矮的洞,有谁会注意? 

大多数时候,它都仿佛是野兔野狐的洞穴罢了。 

可是只有那些进去的人才知道,这个洞窟在走进洞口后,有多么宏伟广阔。 

西门吹雪挤过窄而短的洞口,还没来得及反驳那带路人的言语,就已经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高高的洞顶,仿佛一直顶到天上。巨大的石钟乳林像神魔数不清的沙漏,静静的计算着天地玄黄。叮咚叮咚的水声在封闭的空间回荡,彼此重叠,越来越响。 

在这些巨大单调的环境里,不是疯子的人也会变成疯子。 

在洞窟的正中,一片没有石钟乳的空地上,有一块巨大的条石,表面平坦,像一张桌子。围绕着它,坐了十三个人。 

刚才引领西门吹雪进来的人也已坐在其中。 

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戴了面具。 

各种各样的面具。 

有大头娃娃,有青面鬼,有虎头,有红线的喜怒哀乐。 

他们为什么这么害怕别人看到他们的脸? 

难道他们彼此都不能信任? 

还是因为他们已经算出西门吹雪的到来。 

西门吹雪听西域来的商贾说过,在西方的某些国家,十三是被认作一个不吉利的数字的,总是伴随着背叛与死亡出现。 

这十三个人,又会带给他什么? 

坐在首座的人看到西门吹雪,站起来延请道:“你来了,很好很好。” 

西门吹雪道:“我很好,你很不好。” 

那人眨眨眼睛:“为什么我很不好?” 

西门吹雪道:“因为我来了,你就要死!” 

那人道:“你想杀我?” 

西门吹雪承认:“是。” 

那人大笑:“你有把握杀我?” 

西门吹雪道:“有!” 

他的手仍然握着剑,他的脊背又已挺直,他的白衣虽已蒙尘,但在这一刻,他又重新焕发了神一般的光彩。 

那人道:“可是你岂非至少应该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西门吹雪沉默。 

他从中原赶到塞外,奔波年余,跋涉万里。他所忍受的屈辱与折磨,决不是仅仅杀了这些人就能洗清的。 

他必须明白这一切发生的原因。 

人总会有好奇心,喜欢去刨根究底。即使那个原因,那个结果,其实是他不能承受的。 

这是很多悲剧产生的原因。 

但也是人类进步的原因。 

那个为首的面具人却已坐下。 

他拍了一下手,于是山洞里的琉璃灯突然一齐熄灭。 

而黑暗里就只剩了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有的一盏油灯。油灯的光亮都被很巧妙的调整过,刚好照亮十三个人的手以及他们手边用白纸板夹住的卷宗,但是却让他们的脸变得很模糊。油灯灯光跳跃,他们面具上的表情好像都活了过来。 

“现在,大家的手里都有三个卷宗。里边记录我们准备的被选人的资料。大家再看一看,比较之后提出意见。” 

他好像已看不到西门吹雪。可是他的手指一弹,他面前的油灯和卷宗就都向西门吹雪飞去。

飞得又平又稳,慢得好像有一根丝线吊住它。 

所以西门吹雪一伸手就接住了。 

于是那个人消失在黑暗里。 

而西门吹雪就成了油灯下的第十三个人。 

三个卷宗,每个卷宗的封面上都写了一个名动武林的名字。 

第三个上,赫然就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打开第一页。 

姓名:西门吹雪。 

性别:男。 

年龄:四十。 

武器:长剑。剑长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 

性格:孤傲。有洁癖。喜穿白衣。 

亲友:有妻孙秀青,已弃。 

有子西门…… 

西门吹雪猛地将卷宗合上。 

知道自己被别人在暗中这样逐条列项的分析,绝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可是那些人却好像并没有看到他的反应。 

“我提议西门吹雪。” 

“我也认为西门吹雪比较适合。” 

“为什么是西门吹雪?” 

“因为西门吹雪剑术高。”他们在很认真的分析。西门吹雪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在再现当日的决定。 

黑沉沉的山洞,十三盏孤灯,扭曲的面具,煞有介事的表演。 

西门吹雪的胃在抽搐,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里,看到一群疯子在做游戏。 

“剑术?说到剑术的话,为什么不是叶孤城?当日紫禁一战,连西门吹雪自己也承认,白云城主的天外飞仙,若是全力施发,他也接不住。”叶孤城?叶孤城不是已经死了么? 

“叶孤城的天外飞仙当日虽然占尽上风,但是毕竟是败了。西门吹雪经紫禁一战,信心、剑道早已都飞升到了另一个境界。即使白云城主复生,恐怕在西门吹雪面前再也走不过二十招。尤为重要的一点是,西门吹雪名声清白,而白云城主谋逆不成,已是丧家之犬。” 

“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三少爷谢晓峰。剑道决不逊于西门吹雪,名望也比他更好。”这是实话,谢晓峰虽然犯过很多错,可是他毕竟还因此是个人,这些缺点也使他更被人们信任。而西门吹雪虽然却太冷酷,冷酷得让人敬而远之,不敢十分的相信他。可是谢晓峰已老,更因自断双手拇指而无力用剑。不然的话,西门吹雪也不会不去与他比试。 

“谢晓峰经历过太多的失败与挫折,就像一条蛇鞭,想要折断他并不容易。西门吹雪一生都很完美,就像他的剑一样刚而易折,我们选择他,会很容易控制。” 

“更重要的是,西门吹雪有陆小凤这样最爱管闲事的朋友。对于陆小凤这样一个江湖浪子来说,西门吹雪这样与他完全相反的朋友,才是他的死穴。设想一下,陆小凤会怀疑西门吹雪么?即使他碰巧发现了西门吹雪,他会揭发自己最好的朋友么?”他们到底是谁?竟然这样玩弄人心。 

“陆小凤的身边又有各种各样的奇人异士。我们可以通过控制西门吹雪,进一步控制陆小凤。只要控制住陆小凤,他的那些江湖朋友就大可以为我们所用,到时候,大半个江湖都已入我囊中。” 

“好吧,我同意西门吹雪。” 

“我也同意西门吹雪。” 

“我也同意西门吹雪。” 

…… 

油灯旁的手,一个个的举了起来。当十三只手举齐的时候,有一个人说道:“好吧。那么‘造神运动’,就从今天开始了。” 

油灯一盏接一盏的熄灭。 

西门吹雪的灯也灭了。 

这些灯的灯油,仿佛都是经过了精确的计算的。 

西门吹雪的心也沉入黑暗。 

虽然他还不十分明白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他已经发现,这件事远比他想象得更可怕,更疯狂。 

黑暗中安静了很久。 

“西门吹雪,你还在不在。” 

“我在。” 

“你的剑还在不在。” 

“剑在。” 

“那么你问什么不朝前方走二十步,右转再走三十步。” 

“那里有什么?” 

“我们用来摧毁你的秘密。” 

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西门吹雪果然向前走了二十步,右又转走了三十步。 

黑暗中不能视物,他走得很慢,但是他的步伐仍然稳定。 

虽然黑暗中潜伏着无穷的危机与未知的挑战。但是他仍然义无反顾的向前。 

不犹豫,不畏缩,不放弃。 

因为他就是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没有人能够战胜的西门吹雪!

三十步的尽头是一扇门。 

西门吹雪摸索着推开门。 

门后有暗红色如血一样的昏光。 

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穿白衣的人。 

他站在那,不动,不说话。 

可是西门吹雪已认出他就是那个假冒的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向他走去。 

他已决定让这个人授首剑下。 

他杀机尽敛,气势大盛,脚步的移动已如风行水上。 

可是突然间,杀机泄,气息乱,脚步踉跄! 

因为他又看到了自己! 

不是那个冒牌的西门吹雪,而是无数个残缺的西门吹雪。 

走廊的两侧原来并不是简单的岩壁,而是被掏出无数个窝槽。每个窝槽都有一丈高,四尺阔,四尺深。窝槽的表面用水晶琉璃封住,外面虽可看见里面,但里面粉红色的水却流不出来。 

那些水看上去粘稠而温暖,就在这种粉红色的水里,泡着一个又一个西门吹雪。 

有的只有半边身子,另半边却只是一团丝丝连连蛛网一样的筋肉漂在水里。 

有的却已长成,可是身体却是畸形的,格外瘦小的双腿长在正常的身体上,说不出的怪异邪恶。 

有的再看着西门吹雪发笑,空洞的眼睛,空洞的嘴。 

可是不管怎样,他们每个人都长了一张西门吹雪的脸! 

西门吹雪终于忍不住呕吐! 

两排长长的窝槽里,全都是赤裸的残缺的自己。西门吹雪只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所有的西门吹雪都在叫他: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这个时候除了呕吐还能干些什么? 

那个冒牌的西门吹雪看着西门吹雪,一直以来冷冰冰的眼里突然泛起同情之色。 

“你是不是很惊讶,这里还有这么多你。” 

西门吹雪伏在地上喘息。 

他已倒下,从来不败的剑神已倒下。 

“你应该想到的。”那个西门吹雪冷笑,“要击败你,要摧毁你,除了你自己,还有谁有这样的本领?” 

西门吹雪喘息道:“魔鬼!” 

——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这个道理虽然每个人都明白,可是除了魔鬼,谁会真的变出这么多“自己”来对付自己。 

那个西门吹雪叹道:“他们虽然是魔鬼,可是变出这么多西门吹雪却不是魔法,而是技术!你应该知道,花木种植中有一种技术叫做‘芊插’。” 

西门吹雪知道。 

——就是把花木的一小部分切下来进行栽培,很快这一小部分也会长成和原来的花木一模一样的一株新的草木。开的花,结的果,都与原株一样。 

“这么多的西门吹雪,也是他们芊插出来的结果。用你的几根头发,用这种红色的水,做出一个又一个你!” 

这是多么神奇的技术,又是多么疯狂的技术! 

西门吹雪大叫起身,叫声中他已拔剑! 

剑光如电,掠过长长的走廊,两侧的水晶琉璃壁突然陆续爆裂。红光崩溅,窝槽里红水混合着亮晶晶的碎琉璃汹涌倾泻,一具又一具残缺的西门吹雪的身体顺流摔下,倒在地上,有的一动不动,有的触到空气,却突然剧烈的抽搐。 

西门吹雪一低头,又呕出一口清水。 

他已吐无可吐,可是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味道他又怎么能够忍受。 

那个西门吹雪来到他的面前,道:“他们都是芊插失败的作品,只有我才是真正的你。我流你的血,长你的肉,拥有你的一切记忆。如果你要夺回你的名字,你真正要杀的,只有我一个。” 

西门吹雪抬起头,他的眼中已布满血丝,脸色却已白得发青。 

剑光如电,一剑切断那个西门吹雪的咽喉。 

血雾从伤口里喷出,那个西门吹雪踉跄着向前扑倒。 

他的手抓住西门吹雪的肩膀,又向下滑拉住西门吹雪的胸襟,最后拉过西门吹雪的腰腿。 

他终于倒在地上半尺深的红水里。 

红水荡漾,一具具苍白的西门吹雪的尸体载浮载沉于其中。好像他们流出的血已变成了一片汪洋。 

西门吹雪抱住头,他的剑落入到红水里。 

那个西门吹雪在死时的最后一个表情终于摧毁了他! 

当他杀死那个西门吹雪的时候,他终于也死了。 

我是谁? 

我从万梅山庄赶到昆仑之巅,杀死了一个叫做西门吹雪的人。 

我顶替了那个叫西门吹雪的人的名字。 

我顶替了他“剑神”的称号。 

十一月,由十三暗主扶持,重返中原当任武林盟主。 

来年。 

三月,陆小凤终于对我产生怀疑。他本就是个警醒的人。 

四月,陆小凤遇袭死于江西白花山。次日花满楼死于大火。 

我既已沉沦,便索性绝了光明吧。 

五月,花家起事谋反。 

七月,花家败。有鉴前车,下令各大帮派开始整饬清洗,反对盟主有微词二心者,杀无赦。 

后三年。 

十月,哭面暗主叛变,十三暗主火拼,亡五伤七失踪一人。大清洗结束。 

十二月,尽诛七暗主。武林势力,就此一统。 

我竟走到了这一步。 

十三暗主当初杀死西门吹雪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们又制造出了一个什么样的魔鬼? 

后四年。 

五月,击杀波斯王子使节。 

七月,击杀西夏使节。 

十一月,击杀罗刹沙皇使节。击杀倭国天皇使节。击杀高丽使节。 

天下必乱! 

后五年。 

三月,七国围攻天朝。 

四月,击杀皇帝、皇后、太子于紫禁城天坛,以逞大乱。 

五月,起兵。 

十月,国崩。称帝。八国会战。 

国虽破,民虽苦,可是我已是九五至尊。 

战七年。 

七国内乱,为外敌所乘,尽失其国。 

七国兵退,焚民居、林木以泄愤。 

与我何干? 

后三年,东北、西南林火不熄。虽夜同昼。 

后五年,有海外船客回国,言九州同乱,各国人等共起刀兵。战火四起。 

后一年,隆冬暖如盛夏。 

后两年,海、河泛滥,沿岸失地千里。 

后一年,四时常雨,色作微黄。触草木,草木尽焦。 

朝崩国坏。黎民死病殆尽。天下寂寞。 

又转寒,大雪不停。冰封山河。 

行千里,不见人。 

忽遇孙秀青。 

孙秀青冷冷的看着我,道:“现在你满意了?” 

我不说话。我已无话可说。 

孙秀青道:“当日你虽负我,但我还以为总算诚于剑,诚于人,还是个男子汉,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剑神。谁知道你竟不过是个一生气便摔盆砸碗的泼妇而已。” 

她的话如锥子,可惜我的心已如顽石。 

“我没有选择。从我亲手杀死西门吹雪那一刻,我已没有选择。” 

孙秀青道:“如果你不杀西门吹雪呢?” 

我道:“我怎么可能不杀西门吹雪?他抢走了你,抢走了万梅山庄,抢走我的一切……我怎么能不杀死他。” 

孙秀青道:“宽恕。” 

“宽恕?” 

孙秀青道:“他虽然伤害了你,可是你何尝不是伤害了他。他拥有你的一切记忆,可是你却知道他不过是被芊插出来的玩偶。他的出生已是个悲剧,你能不能让他开心的活下去?让剑去陪伴你,而让我去陪伴他。” 

我道:“你竟似是真的爱上了那个冒牌货?” 

孙秀青道:“他是关心我的西门吹雪,不是奉献于剑的剑神。” 

我苦笑:“可惜,他已经死了十几年了。现在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不,来得及!” 

“真的来得及?” 

“只要你愿意,就一定来得及!”

10 

那个西门吹雪来到西门吹雪的面前,道:“他们都是芊插失败的作品,只有我才是真正的你。我流你的血,长你的肉,拥有你的一切记忆。如果你要夺回你的名字,你真正要杀的,只有我一个。” 

西门吹雪抬起头,他的眼中已布满血丝,脸色却已白得发青。 

但他却一直没有拔剑。 

那个西门吹雪大笑道:“你为什么不动手?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西门吹雪的手握住剑柄,指节已发白,人却似已凝固。 

那个西门吹雪愣住,道:“你干什么?你发什么呆?” 

西门吹雪身体一震,回过神来,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还在眼前。冰天雪地里孙秀青的眼泪,仿佛还留在他的心里。 

西门吹雪站起身,将握住剑柄的手放开,道:“好好照顾秀青。”便转身走向来时的山洞。 

那个西门吹雪在背后叫道:“你不杀我么?我和你长得一样,抢走了你的妻子,烧了你的家……你不杀我么?” 

西门吹雪停住脚步,道:“你来到这个世界,世人已负你良多。可是只要你真的去爱这个世界,我相信一定会过得很快乐。”他大步向外走去,脚步坚定,眼神坚定,手也坚定! 

因为他已放开了仇恨与执著。 

他不仅没有被“西门吹雪”这个人击倒摧毁,反而变得更有自信,更有勇气。 

不曾跌倒的人并不可怕。 

跌倒而后更勇敢前进的人才是真正的伟大! 

西门吹雪又来到前边那个巨大的山洞里。 

山洞里又已点起灯。 

十三个面具人马上就发现事情不对了。 

因为西门吹雪虽然虽然全身湿漉漉的狼狈万分,可是他的眼神以及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却绝不是一个被摧毁的人能够有的。 

他没有败给自己,他们就要败给他了。 

他们马上就想逃走,可是西门吹雪的剑却比他们的脚更快! 

一年多来迭遭大变而压抑下来的剑意,这时候正好喷薄而出,一剑出鞘,其中的巧妙连西门吹雪自己都感到意外。 

他的剑,又已进入到一个全新的,他想都没想过的境界里! 

剑光一闪,巨大的石钟乳轰然炸开,已有两个人倒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其它人更加害怕,逃得只有更快。 

可是西门吹雪却更加害怕。 

他的剑还插在第二个人的胸膛里,第二个人的手指还夹在他的剑脊上。 

那个人在刚才他一剑刺出的时候喊了一声什么,可是他却没有听清。 

然后在他剑到的时候,那个人突然一伸手就夹住了他的剑。 

灵犀指? 

可是他的剑上却全都是刚才在长廊里沾上的红水。 

又粘稠,又油腻。 

因此,那一剑却还是刺进了那个人的胸膛。 

西门吹雪掀开那个人的面具。 

他的手在颤抖,仿佛那个面具重逾千钧。 

面具从下向上掀开,首先露出的,就是两条像眉毛的小胡子。 

陆小凤。 

西门吹雪猛地把面具掀开,面具下的陆小凤正在朝他微笑。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在这里!”西门吹雪大吼道。 

陆小凤微笑道:“我不是谋划这件事的人……你相信么?”他一说话,血就从他的嘴角溢出来。 

西门吹雪已顾不上说话,运指如风,连点陆小凤十一处大穴。 

陆小凤身子一晃,坐倒在地,道:“今天终于知道,我果然是接不下你的剑。” 

西门吹雪咬牙道:“今天这一战并不公平!我们以后还要再比!” 

陆小凤笑道:“没机会了……”终于闭上了眼睛。 

西门吹雪把他抱在怀里,只觉得五内俱焚。 

陆小凤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然不是要害他,即使全天下的人都想利用他,摧毁他,那里边也绝不会有陆小凤! 

因为陆小凤是他的朋友,因为陆小凤知道他遇上了麻烦,因为陆小凤比他善于追踪,因为陆小凤不放心他孤身涉险! 

所以陆小凤先到了,并且混进了十三个面具人里。 

可是自己的全力一剑,却将自己的仅有的好朋友刺杀于当场! 

这样的悲剧为什么会发生? 

这样的误会从什么时候开始? 

11 

茶寮。 

陆小凤怪无奈的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我记得你说我,你的朋友连上我也不过两三个。” 

西门吹雪看着他,不说话。 

陆小凤敲敲桌子:“别走神,回答我的问题!” 

西门吹雪愣了愣,道:“是。” 

陆小凤的四条眉毛几乎都皱到一块去了:“那你为什么要瞒我?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麻烦?难道你害怕我听了以后会笑得满地爬?” 

西门吹雪瞪他一眼,道:“如果你敢爬,我就让你再也站不起来。” 

陆小凤瞪着他,突然一个筋斗翻开桌子,手脚并用飞快绕着桌子爬了七八圈,又翻回座位上,道:“我爬了。你是要用剑来砍死我还是要用你的麻烦笑死我?” 

遇到这样死皮赖脸的朋友,你能有什么样的办法? 

西门吹雪其实是一个很没有办法的人,所以他只好把他经历的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告诉了陆小凤。 

陆小凤静静的听着,直到他说完,又必着眼睛想了一会。那样子就像乡下靠墙根打盹的老太太。 

西门吹雪正想试试他是不是睡着了,陆小凤却已睁开了眼睛。那样子就像乡下摸骨牌的老太太。 

“你说,孙秀青回来了?” 

“对。” 

“她还带了一个男人?” 

“对。” 

“那个男人长得很像你?” 

“对。” 

“他还自称是西门吹雪?” 

“对。” 

“很有意思。”陆小凤点点头,“你觉得孙秀青这个人怎么样。” 

西门吹雪的脸居然有点红了:“很好。起码以前很好。” 

“很好的意思是不是包括,她是一个很懂得廉耻的人。” 

“是。” 

“那么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一个男人搂搂抱抱呢?” 

“她……”西门吹雪无语。他毕竟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太脏的话,是他说不出口的。 

“她还带了一个很像你的男人……我记得司空摘星说过,因为你的剑气太重,所以普天之下能扮成你的人只有西方玉罗刹、陆小凤和他自己而已。你认为,那个人是玉罗刹?” 

“不是。” 

“难道是司空摘星?” 

“不是。” 

陆小凤瞪大眼睛:“不会是我吧?” 

“不是。”西门吹雪沉吟道,“如果是你们,你们会扮得很像很像……但是这个人,我想起来,其实他和我是很不像的。有很多地方根本不一样——可是我就是知道,他和我像……” 

陆小凤笑了,他用他那天下闻名的两根手指转动两根筷子,道:“有一个人,他长的不像你,但是又莫名其妙的很像你;他很恨你,但是他偏偏说他是你;他是一个男人,可是又能和孙秀青当众搂抱拉扯……” 

他把两根筷子往桌上一顿,两根筷子直挺挺站住:“你还没想到,他是谁么?” 

西门吹雪茫然道:“他是谁?” 

“他是你的儿子呀!”

 12 

那个西门吹雪扶着孙秀青走下门阶,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两个的感情有多好。 

西门吹雪的脸色已苍白得几乎透明,嘎声道:“你……你是谁?” 

那个西门吹雪冷笑道:“我是谁?你已忘了我是谁!” 

西门吹雪愣住。那个西门吹雪毫不退缩的看着他。 

西门吹雪颤声道:“你……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他并未说出那两个字,可是他的眼神已经告诉别人,他已想起了这个少年是谁,于是那个冷如坚冰的少年却已崩溃,他放开了自己的母亲,扑到西门吹雪的脚下,叫道:“爹!你还记得我!爹!” 

西门吹雪的剑落下。原本稳如磐石的手颤抖着摸在儿子的脸上。 

仔细看时,这孩子与他长得并不十分相似。可是那样高傲倔强的眉眼,却是活脱脱的一个少年西门吹雪。 

这孩子竟已这么大了。当初孙秀青带他走时,他还是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子。 

旁边那四个带面具的人将面具摘下,大笑道:“团圆啦!一家人终于团圆啦!” 

喜面的人摘下面具,原来竟是司空摘星。 

怒面的人摘下面具,原来竟是老实和尚。 

哀面的人摘下面具,原来竟是花满楼。 

乐面的人摘下面具,原来竟是陆小凤。 

陆小凤将四个面具收齐,塞到西门吹雪的怀里,道:“知道你这张脸没有表情,想做什么表情,就戴什么面具吧!” 

西门吹雪抱着四个面具,道:“你们……你们……怎么会都来了……” 

陆小凤笑道:“一生无敌,你还不够寂寞么?四十岁的人了,你还真的打算无情到老么?安排这个事,可是没少废功夫,连花满楼都愿意为了成全你们,踏入你这杀气森森的万梅山庄。你还不知足?来,做个表情!” 

西门吹雪想了想,便将笑面的面具扣在脸上。 

孙秀青笑着将那面具摘下来。面具后的西门吹雪笑得十分难看,孙秀青却看得痴了。 

西门吹雪的面具,已戴了太久了。 

陆小凤哈哈大笑,退到后边与花满楼司空摘星老实和尚喝酒吃肉。 

只见一家人团聚,西门吹雪手足无措,孙秀青又是哭又是笑,那孩子却把乐的面具扣在脸上摇头摆尾的撒娇。 

陆小凤突然愣住,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这么多天我们竟都忘了问了!” 

司空摘星道:“他爹叫西门吹雪,他不会叫西门淋雨吧?” 

花满楼道:“他娘叫孙秀青,我看,这孩子不叫西门秀,就叫西门青。” 

老实和尚老老实实地道:“西门吹雪的儿子,不应该叫西门子吗?” 

13 

西门吹雪坐在用青藤编成的软椅上。 

杯中有酒,膝头横剑,白衣胜雪。 

长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剑 

浅碧色的酒。 

他坐在梅花树下。 

他已坐了很久。 

一瓣梅花飘落,落在杯里。 

酒香与花香混合,西门吹雪忽然有了一个决定。 

西门吹雪四十岁。 

白衣如雪。 

心冷如雪。 

寂寞如雪。 

 

稿于9月18日 

窗外有月月下无酒